钢琴奏鸣曲是贝多芬一生写作不懈的曲种,他也将钢琴奏鸣曲当作写作大型管弦作品的练习簿,因此在贝多芬的钢琴音乐中充满了拟管弦乐的多彩声响,与结构复杂严谨的声部,更是每位走向钢琴演奏之路的演奏家必学的经典曲目。
用时期来划分历史或人物,并不是理解历史与人物的最佳方式,但对学者而言是不得不借助的法宝。借由时期划分,比较容易厘清一定时间范围内不胜枚举的细节所贯穿的内在逻辑与表象所集合的特征,让后人容易一窥全貌。所以五十七岁去世的贝多芬,在音乐家中并非最长寿,但创作生涯鲜明的性格,让音乐史学家Johann Aloys Schlosser在一八二八年抢先在布拉格出版的首部《贝多芬传》中,提出了贝多芬创作生涯三时期的划分法,这样的方式事后博得许多史家的赞同与沿用,如Francois Fetis、Willion Von Lenz等等。
贝多芬创作环境与居住地点的变迁、感情生活的起伏以及精神世界的危机与冲突,无时无刻与他的创作紧紧相扣,精神与心灵在生命的历程中不断地锤炼,折射为他的乐思与情感。每一阶段的磨练都能化为巨大的创作动力,所以以一八〇二年前为早期(注1)、一八〇三年至一八一二年为中期,一八一三年至一八二六年为晚期的划分,显然有补充的必要。
在古典曲式中孕育浪漫主义的理想
贝多芬的钢琴奏鸣曲是纵贯其一生创作的曲种,也由其钢琴奏鸣曲最能看出贝多芬创作风格的变化,但在史学家的划分法中却有可议之处,如一八〇二年之前的作品中以包含了相当多的风格及写作方法的改变,这时期贝多芬虽明显延续海顿、莫札特的古典风格,但是一七九二年贝多芬到维也纳之后,贝多芬被新环境影响,音乐内容更富变化,如作品十三《悲怆》、作品十四之一、二及四十九之一、二逐渐建立贝多芬个人独特的音乐语言与充满想像力的表现方式,特别是对奏鸣曲式(Sonata Form)的发展作出了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宣示。从海顿至莫札特,奏鸣曲式是一种最常见的创作型态,但是被用来作为喜歌剧式的表述,他们的奏鸣曲式中不同主题群之间的差异与不同调性的安排,大都是一种无伤大雅的嬉戏,因此对比的部分往往在冲突形成前即获得调和,这属于十八世纪嘉兰特(Gallant,指法国的音乐风格)世代优雅的罗可可风格的特征。但是,在贝多芬的手中,奏鸣曲式的不同主题群性格与情绪的对比、力度与调性的配置,尤其是刻意加强发展部(奏鸣曲式分为呈式部、发展部与再现部)的功能,这些都成为营造出撼人心弦的戏剧冲突之媒介。奏鸣曲式中各部分所蕴含的、如舞台剧般的悲、喜、爱、憎等诸多因子使音乐成为贝多芬用来揭示内心世界、歌唱人性的崇高和谐、维护真理与命运抗争的方式,从这时起,贝多芬已经在奏鸣曲式──「古典时期」曲式中孕育了浪漫主义的理想。
当然,在架构奏鸣曲式(Sonata Form,乐曲的形式)与奏鸣曲(Sonata,套曲,是曲种)各个乐章的组织中,除了当时主导为维也纳音乐界的贵族感到新奇外,大胆直接的和声转换、凯旋式的再现部处理等特点,贝多芬所独有的犹如建筑大师般的严谨与精细的特质,更一再令人惊叹;特别是创作于一八〇〇年降B大调奏鸣曲,作品二十二是贝多芬相当自豪的作品,显示他首度自如地以第三、四乐章来解决与平衡第一、二乐章的冲突与矛盾,也成为他标志了完善掌握奏鸣曲式并且超越外部形式之束缚的里程碑。
在古典形式中寻找浪漫新路
一八〇〇年到一八〇二年,实验与探索奏鸣曲式的能量与空间的特点是相当明显的。
从以变奏曲为首乐章,再加以葬礼进行曲的作品二十六,到「具有幻想曲风的奏鸣曲」(Sonata quasi una Fantasia,作品二十七之一),和过渡充满了如「月光」梦幻沉思的第一乐章及第三乐章戏谑曲(Scherzo)的第二乐章,接到无法克制人性悲哀冲动的作品二十七之二,尔后的作品二十八洋溢著牧歌般(pastorale)田园色彩呼应了作品三十一的三首奏鸣曲所凝聚的巨大能量与想像空间,这时期的贝多芬自在地调整、实验奏鸣曲各乐章的前后重心、对称,来平衡截然不同性格与曲式的乐章,将之融合于同一个结构的奏鸣曲中,贝多芬在给学生信中曾提及「他正走向创作上的新途径」。
正式在此一新途径上所累积对音乐素材及更复杂的音乐语言、不同手法的综合及组织能力,为贝多芬向大型艺术作品,尤其是交响曲的艺术高峰攀登,预作了具有决定性作用的准备。
在经历一八〇二年留下《海里根镇遗书》的精神危机之后,贝多芬的创作迈入成熟期,英雄性与交响曲性成为这个时期的根据。从钢琴奏鸣曲中掌握驾驭大型作品的能力,为后世带来了贝多芬划时代的作品《英雄》交响曲,是从作品五十三《华德斯坦》钢琴奏鸣曲及从作品三十之一的动机而衍生了第一乐章的主题,这种贝多芬式的驱动力势不可档,清晰明亮的宣告钢琴巨人贝多芬时代的来临。
这时期是贝多芬创作最旺盛,而且突破形式作出划时代作品的顚峰期,如第四、五号《命运》交响曲、歌剧《费黛里奥》及弦乐四重奏《拉兹莫夫斯基》(献给俄国驻维也纳大使的作品),然而钢琴奏鸣曲《华德斯坦》与《热情》(op.57)无论在篇幅、音域、力度对比、声部配置乃至踏板的运用都具有超越传统,开辟新世界的恢弘气慨,种种精神、意志与曲式、乐思高度统一和完美结合所闪耀出的炫丽光彩,不但成为钢琴文献中不朽的巨作,更为十九世纪及二十世纪的钢琴作品开启未来的方向。贝多芬预见的不仅是钢琴作曲的发展,更明确地预告了钢琴这个乐器在当时尙无能力达到的深厚潜质。
晚年对人性、自我沉静的凝视
绵绵不断的抒情旋律,以主题素材有机地演化发展的内在变奏风格,以及刻意强化的复格乐段(fugatta)(在op.106、101到111中甚至用复格取代发展部),这些都是贝多芬晚期最后五首钢琴奏鸣曲的特点。但是,一八二〇年对贝多芬来说,无论是创作活动,生活、情感都是他晚期作品重要的分水岭,因为在一八二〇年四月,经由法院判决,贝多芬终于解决困扰他身心与精力的姪子卡尔监护权之争,因此贝多芬可以安心作曲,再次攀上艺术创作的高峰。
与几乎同步超越钢琴乐器自身与演奏者心智体力负荷极限的宏大乐曲──作品一〇六《汉马克拉维尔》Hammerklavier(Hammer是指槌子)──的白热化的光明与黑喑抗争相比,与第九交响曲《合唱》及《迪亚贝里》变奏曲Diabelli Variation同时期的最后三首作品钢琴奏鸣曲(op.109,110,111)转化为对人性、自我沉静的凝视,代表了「地球上高尙杰出的人,结合在一起的精神」(op.109的题献辞)。
之后,除了作品一二六的小品及之外,贝多芬没有再作任何钢琴奏鸣曲,但是从一八二七年贝多芬生命的最终,最后的五首弦乐四重奏可以当作这位二十二岁的青年来到维也纳以后,不断向艺术顶峰挑战的总结。
贝多芬的钢琴奏鸣曲对十九世纪至二十世纪作曲家的影响是不可言喻的,他不但预告了萧邦夜曲、舒伯特即兴曲与孟德尔颂《无言歌》曲集等性格小品时代的来临,而开创十九世纪浪漫主义风格的发展与趋势(注2),更为二十世纪印象主义、象征主义音响色彩的调色盘抹上了最初的氤氲。他更预见了钢琴作为咏唱的管弦乐器的未来,辅以由贝多芬一脉相传,经李斯特、萧邦发扬光大的演奏技巧,更奠定钢琴作为独奏乐器之王的地位。
注:
1.贝多芬在这一年因耳疾折磨,自杀未遂留下《海里根镇遗书》,之后作品风格有很大的转变。
2.德国作曲家、乐评家与小说家霍夫曼(E.T.A. Hoffmann)在《大众音乐报》评论贝多芬第五交响曲首演时,用「浪漫」一词形容贝多芬音乐,这是音乐史上首次用这个名词来形容器乐曲。
文字|诸大明 钢琴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