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aash 最令人印象深刻的,莫过于舞台的布景与其对整体舞作所造成的影响。湿婆神和其相关的宇宙观概念对当今量子物理等科学的启发是阿喀郎‧汗深感兴趣的主题,现代人对宇宙的「终极关怀」──黑洞于是成为舞台设计的重点。舞台上的黑洞,看起来像是一架巨大的电视萤幕,而黑洞前的舞者必须对抗黑洞对观众的吸引力,他们必须靠持续舞动,才能切断观众视线与黑洞之间的直接联系。
举办了几年的新舞台「新舞风」系列,一向选在四、五月间吹绉台北舞蹈界的一池春水,日前却很特别地在初秋推出阿喀郎‧汗(Akram Khan)的舞团演出,原因无他,这位来自英国的孟加拉裔年轻新秀,档期已经排满到一年半后了。年轻归年轻,此次阿喀郎舞团演出的另一个特别之处,在于「新舞风」艺术总监林怀民特别邀请阿喀郎‧汗同时演出其较早期与最新的作品(其实相隔亦不过两年),而让观众在短短一周的时间内,充分领略到一位编舞家成长的过程。两相比较之下,其作品的风格间距的确十分明显,也透露出阿喀郎‧汗创作蜕变的轨迹。
扎实训练后的戏谑解构
阿喀郎‧汗出生於伦敦南部印巴区的回教家庭,父亲严谨,母亲却藏不住对舞蹈的热爱,不但求学时代常常趁放学后偷偷溜去学跳舞,更将对舞蹈的满腔热爱灌输到自己的儿子身上。阿喀郎‧汗不讳言小时候跳卡达克舞「是被硬逼的」。但或许正由于经过这样具有自觉性的反省过程──从母亲威胁带利诱下的不甘不愿,到大学时期立志当专业舞蹈工作者──阿喀郎‧汗才能发展出像《翱翔》Loose in Flight这样的作品。这支舞是以他自己在学习印度传统舞蹈卡达克(Kathak)的过程中,动作被老师纠正的经验为出发点,尝试去解构卡达克基本姿势的精确性。虽然舞作稍带一种戏谑的精神,但是阿喀郎‧汗对身体的控制度是令人激赏的。在一紧一松的动作变换中,又要掌握方向与速度的精确,扎实的卡达克训练居功厥伟。
相较于Loose in Flight,第一套作品中的另一支独舞《定》Fix,引起阿喀郎‧汗兴趣的则是源自土耳其的「回旋僧舞」(Dervish):著白帽、白衣、白裙的回教苏菲教派(Sufism)僧侣,在仪式的过程以透过一定时间不停反复的旋转进入一种恍惚(trance)的阶段。有说回旋僧舞的旋转与卡达克有相当渊源,然而那不是阿喀郎‧汗创作的重点,他在这支舞中转向追求另一种控制:在左脚的定与右脚的转、在急速的动作与几近静止之间。不过整体而言,阿喀郎‧汗虽然常常提到之前亦曾来台的日本舞蹈家敕使川原三郎(Teshigawara Saburo)对他的启发,但在表演这支舞作时的掌握不若其在Loose in Flight 中的表现,也比控制力令人惊叹的敕使川略逊一筹。
趋于成熟的动静协调
群舞《瞬》Rush的创作灵感则来自于对诸如跳伞与高空弹跳等自由落体动作的观察,当身体因为受到刺激而引发肾上腺素加速作用时的感觉与表现。阿喀郎‧汗特别注意到视觉刺激的关系,亦即他好奇地想探索观众所产生的身体反应。然而,由于身居关键角色的女舞者之一临时生病而不能上场,演出无法完整呈现,也令人无从评价整支舞作的结构与编排。倒是其他三名舞者(二女一男)与阿喀郎‧汗形成强烈的对比:在身体的表现上,虽然舞作的风格是现代舞(contemporary),而舞者们也受过时间不等的卡达克训练,然而阿喀郎‧汗身体中的卡达克底蕴十分显眼,也使得其他舞者和他之间无法产生一个一致性的表现而有相当大的落差,有时甚至削弱了群舞应有的张力。
然而令人惊喜的是,第二套节目《倘若》Kaash从许多角度来看,都脱去了旧作的青涩。首先舞者的动作内涵与默契都明显地较为成熟:阿喀郎‧汗与女舞者莫雅‧麦可(Moya Michael)的动作都有著一种类似动物(animal)的重力特质,就连另外两名娇小而流动感十足的女舞者瑞秋‧库里诗(Rachel Krische)、香奈尔‧温拉克(Shanell Winlock),以及身体柔软的马来西亚籍舞者黄印邦,也都展现了其深具个人特质的力度却又无损五人之间的合作。原因之一是,阿喀郎‧汗大量运用动作的时间差来协调这少数但又清晰的五种身体。从结构层面来说,舞作以印度神明湿婆的三个面向(战争/毁灭──毁灭后的死寂──再生)为中心贯穿,在紧、缓与张、弛的变换间,有著如协奏曲式各乐章安排的世故,舞作的叙事性(narration)也反映在安排黄印邦在起初与末了皆化身湿婆的启示循环。
强手合作的抗衡
Kaash 最令人印象深刻的,莫过于舞台的布景与其对整体舞作所造成的影响。湿婆神和其相关的宇宙观概念对当今量子物理等科学的启发是阿喀郎‧汗深感兴趣的主题,现代人对宇宙的「终极关怀」──黑洞于是成为舞台设计的重点。「我要一个会呼吸的黑洞,好像会把人吸进去一般」,阿喀郎‧汗与著名的雕刻家阿尼许‧卡普(Anish Kapoor)的合作,的确造成了极强烈的舞台效果。舞台上的黑洞,看起来像是一架巨大的电视萤幕,而黑洞前的舞者必须对抗黑洞对观众的吸引力,他们必须靠持续舞动,才能切断观众视线与黑洞之间的直接联系。就连作曲家也给舞者出难题,同为亚裔出身的作曲家尼汀‧叟尼(Nitin Sawhney),利用传统印度音乐的9又1/2拍来编创乐曲,给舞者带来极大的挑战,「这最后的半拍增加许多动作的难度,但是久而久之我们发现我们对身体动作的知觉增加了」。与大师合作,挑战大,但是一旦开窍之后,收获益丰。
编一支solo,而自己把舞跳好是一回事;编一支群舞,挑战的是编舞者对舞者群体结构的掌握与舞者之间的合作程度。然而,和在其他艺术媒介领域的佼佼者一起创作,靠的不能只是初生之犊不畏虎的愚勇,正如阿喀郎‧汗说的:在创作Kaash时最大的挑战就是在与作曲者与舞台设计者工作时如何维持平衡,他们的音乐、布景都很强(powerful),但是编舞者才是该做最后定夺的人。或许是从小就有和大人物工作的经验(十三岁时就参加彼得‧布鲁克以印度神话为剧本所导的舞台剧),年轻的阿喀郎‧汗常令人有一种错觉,忘记对一个专业舞蹈工作者而言,他还是新手。短短两年多,离三十岁都还有一段距离的阿喀郎汗,展现出来的成熟与改变令人惊艳,而他的未来发展也更令人期待。不过,不变的或许会是他身体中的卡达克,与脑海中的印度众神。
文字|赵绮芳 东华大学民族文化系助理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