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谈时间:五月七日
对谈地点:台北市永康阶咖啡馆
对谈主持:黎家齐
翻译、记录整理:黄枫皓
陈玉慧五月出了一本新的散文集《德国时间》,扉页上题著「献给明夏我丈夫」。
明夏.柯内留斯也在五月出版他第一本小说《最美的时刻》中文版,扉页上题著「献给我的妻子陈玉慧」。
两个创作心灵,在同一个屋簷下十三年,历历看著对方一路走来的文学足迹,既严肃,又深情。
在明夏的眼中,陈玉慧「有一种艺术家特有的忧郁气质,是一种可以带出很多艺术性创作的忧郁气质」,「她的确在追寻永恒,在每一个作品中探索最纯粹和独特的形式,而阅读她的书使我感受到轻微的痛苦,因为那是孤独者的心穹,那是渴望爱的叫喊,那是向真理的绝对追寻。」
在玉慧的眼里,明夏「这个人很好玩,同时有点怪」,「很细心又很天马行空」,而且「很能激发别人的灵感」,而明夏《最美的时刻》却令她惊吓又惊艳:「作为他的伴侣那么多年,我被他的文字所传达的致命美感惊吓,我似乎从中看到明夏不为人所知的一面,他的生命里隐藏著一个秘密,只有写作才能把它召唤出来。」
有趣的是,两个人都是面貌多元的「文字工作者」,也都学过戏剧、当过记者,但发展的路途却又各自缤纷;不同的文化背景,反而让他们透过彼此的眼睛更认识自己的来处。
五月初夏,陈玉慧与明夏来到永康街花木扶疏的咖啡馆,告诉我们,关于他与她与他们的相遇及创作人生。
问:玉慧与明夏可以谈谈两人的相遇吗?
明夏:说起我们的相遇,那是在一次电影试映会中,当时我们两人都是记者。试映会放的片是《魔鬼二世》,一部有点无聊的片子,通常我是不会看这种片的,阿诺.史瓦辛格在片中怀孕,感觉很笨。片子的拷贝过了一两个小时迟迟未抵达,所有记者等得有点不耐烦,而我原本已经想要离开,就在此时看见了玉慧。第一眼看到玉慧,印象最深的是她有一种艺术家特有的忧郁气质。是一种可以带出很多艺术性创作的忧郁气质。接著,那部片开始以后,我是最后一个入座的。找座位的时候,我就去坐在她旁边,灯暗下来,我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
玉慧:接著他问说,「你也是来看电影的喔?」,然后把毛衣脱掉。他说,脱掉毛衣这样比较好讲话。后来他一直很后悔,一开始怎么说这么笨的话,其实我们当时都差不多啊。至于我看到明夏的第一印象,我觉得这个人很好玩,同时有点怪。这第一印象一直存留在我们的心里,直至今日我还是觉得他很好玩、有点怪。
那已经是十三年前的事了,很快。
问:明夏形容玉慧像是「一颗孤星」,认识明夏以后,玉慧你有觉得安定下来吗?
玉慧:我觉得认识他以后,最大的改变是人生的题目,从无家变成有家,我慢慢地发现,原来他就是我的「家」。
明夏:我补充一下,我们搬家搬了好多次,最近才刚从湖边的家搬回市区,我也希望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大搬家了。不过就像刚刚玉慧说的,我们不管去到哪里,在彼此的身边,就觉得有家的感觉。
问:是因为工作所以一直搬家吗?
玉慧:其实不是,寻家是寻找自我的过程。
问:明夏,你怎么看待你的妻子,这样一位在台湾长大,然后大半生都客居异国的女性?
明夏:我觉得她很有都会气质,对德国文化的了解,比我还深入。我觉得她很迷人,心胸开敞,会说好多种语言。仿佛一个人可当五个人用。
玉慧:「寻家是寻找自我的过程。」
明夏:「我们不管去到哪里,在彼此的身边,就觉得有家的感觉。」
问:明夏的这个名字,是玉慧取的,在玉慧的文章也提到明夏很会做家事,跟大家典型认为的德国男人不一样?
玉慧:我认识他之前,有一些朋友警告我说,千万不要嫁给德国人,他们周末只会洗车,其他什么事都不做,这一点我其实不在意。后来嫁给明夏,我发现他什么都洗,就是不洗车。他很喜欢做家事,也常常载我去机场、叮咛我东西要带齐,有点像我妈妈。
明夏:这算是一种赞美吗?
玉慧:另外我认为德国人的逻辑感很强,很多事情要是不合逻辑,明夏会想要让它们有秩序,这就很像德国人了。结婚十几年来我觉得他非常细心负责任,这也很像德国人。他是个很顾家的人,而且他和他父母关系非常好,我觉得我反而没他这么孝顺。说起来,德文里面没有「孝顺」这个字,他们通常把跟父母的关系当成朋友。
明夏:我觉得很有趣,我们讨论到一些普世性的东西,像是家庭、民族特色,这些原本我没预料到的问题。我和玉慧都是在做文字工作的人,语言是一种民族特色,一个人使用语言的方式,会反映出他的思考。我跟玉慧用的主要语言不同,我的中文不太好。我想起我德文文法,我可以使用德文跟人讨论很多各种各样的事情,即便是晦暗不明的议题,讲起来依然很有条理,而中文的字音相当地清晰俐落,每一个字都分明,这是我对中文的印象。
问:感觉上,玉慧好像向往比较自由的生活,两人在婚后是否有感到不习惯的地方?
玉慧:我是特派记者,跟台湾大部分记者的工作流程不太一样,而明夏能够理解。由于台湾一些秘密外交的需要,每每有什么首长拜访一些国家,我常常接到电话要去采访,几分钟就要跑去机场,飞到一些奇怪的国家。感觉很像情报员。
明夏:一开始我真的觉得她是个情报员啊,常常会需要去见一些首长或要员,悄悄飞到名不见经传的国家,或是遥远的苏丹一类的。
玉慧:我觉得有趣的是,他透过我的工作方式了解了台湾。几年前他为德国的《国家地理杂志》写过一个台湾的专题,我跟他在台湾南北跑来跑去、包括金门绿岛,他去访问总统、贩夫走卒,我也就透过明夏的德国眼睛重新认识这个地方。
玉慧:「我觉得我看他的作品,看到他心里面隐藏的部分…让我最讶异的是,他写到死亡与性这两个议题,是我自己创作的时候很少去碰的东西。」
明夏:「她有一种能力,描述很多人的观点,这种能力很棒。」
问:玉慧您在看明夏的作品的时候有什么感觉?
玉慧:我觉得我看他的作品,看到他心里面隐藏的部分,也吓了一跳。他用很优美、有旋律的德文来写作,很容易吸引读者。让我最讶异的是,他写到死亡与性这两个议题,是我自己创作的时候很少去碰的东西。我通常都写无家、流浪的状态这类主题,这让我有一些反思。
问:以前的访问都是问明夏,怎么看待玉慧的写作,那么两人写作的观点,有什么差异?
玉慧:明夏认为写作是一件很神圣的事情,他不急著要发表自己的作品。有的人会认为,不知道以后还可以写多少,所以要赶快写、以免来不及。明夏向来都是当代笔作家,自己的作品就是惜墨如金,到现在才出版第一本小说。我也认为写作是神圣的,但是我跟明夏不同,明夏认为写作就是一种死亡的过程,但我认为写作是一种活著,书写的动力,最初是我在寻找爱与被爱,寻找自我的过程。
我觉得明夏有一种能力,把日常生活当中的小细节,描述得非常生动。
问:明夏,你觉得玉慧的写作,哪一点很吸引你?
明夏:她有一种能力,描述很多人的观点,而我自己几乎总是从我自己的观点来写。她能够模拟很多女性的不同政治观点,这种能力很棒。
问:问明夏一个很笨的问题,在你小说里面,有多少是真的?
明夏:这本书讨论的是身分、用叙事者的角度来看,很多部分是混合了传记。若你问自己,你的传记是真的吗?有些是真的,有些是你自己认为真,其实未必如此。我以前作为代笔作家,帮很多人的传记代笔。很多人的传记都很像啊,会有出生、长大等等。若以代笔作家的隐喻来说,是收集了很多人的身分,来揉合出一个身分。作者收集故事的点滴,就像昆虫标本收集家一样。以比喻而言,非洲的布须曼人追踪动物的踪迹,而我们作家就像是在追寻人类的身分、真理,在传记中寻找线索。
问:作为代笔作家是什么感觉?
明夏:我很讨厌啊!因为那些我为之代笔的人,越是深入去看,就越觉得他们空虚。以后我不想再做了。
问:玉慧的书,有没有给明夏一些写作的灵感?
明夏:玉慧最大的贡献,主要是鼓励我来写作。每次她都会督促我要继续写,快一点写。
问:最近的一些舞台剧或电影表演,有很多描述感情出轨等等的话题,感觉不太适合夫妇一起欣赏,当两位一起去看的时候,可曾有过意见不合的问题?
明夏:其实这倒是从莎士比亚、希腊悲剧到现在一直出现的话题。我们看电影的时候,是几乎不曾吵架的。基本上两人的看法都很像。有时候是太笨的片子没什么好吵,有时候是很好看,你必须要沈淀两三天才能够有意见。
另外一提,波勒(Augusto Boal)「隐形剧场」(Invisible Theatre)的理论,是我们两个人感到很有兴趣的。其实这指的就是在生活中,身旁的人,不论是咖啡馆、机场,可以观察到身旁的人也许在吵架也许在谈恋爱,看著隔壁的邻居可能在等人,她等的情人会是什么样子?诸如此类的人生剧码、不断在我们身旁上演。这个理念对我们的创作影响很大。
玉慧:「我认为写作是一种活著,书写的动力,最初是我在寻找爱与被爱,寻找自我的过程。」
明夏:「我觉得写作好像是一种死亡的过程。你写的时候你还活著,但你写完以后,作者就死了,剩下来的就是读者的解读。」
问:两位在创作的时候,会彼此讨论吗?
玉慧:我从小就开始创作,我是那种一写东西就需要念给身旁的人听,然后听她们的意见。然而明夏写完之前绝对不给人看,他觉得天机不可泄漏。我常问他说你写得怎么样?明夏怎样就是不说。
明夏:是啊,我写好完工我就会给你看。至于我写作有没有受到玉慧的影响,我想是有一点:塞车。我第一次从一个很有创意的角度看到塞车,也是因为玉慧。我写在作品里,因为以往我并没有这么常旅行,不过她影响主要还是在催促我写作。我的书没有找玉慧当中文翻译的原因,因为我们考量到彼此的时间并不多,而请玉慧翻译,会占去她写作的时间,我舍不得。
我觉得写作好像是一种死亡的过程。你写的时候你还活著,但你写完以后,作者就死了,剩下来的就是读者的解读。接下来第二本书我是已经在著手进行,不过,天机不可泄漏啊!
问:两位都是学戏剧的,没想过写个剧本?
明夏:不排除这种可能性!事实上玉慧也有讨论过一起创作剧本的可能性,目前也有不少人邀请我们把小说改编成剧本。
玉慧:我觉得小说写完就是过去式,要写剧本就全新的写吧!
明夏:有人想说要把我的小说改编,可是我的小说第一幕开始是有人坐在马桶上,这个在剧院演起来很难喔!
问:《最美的时刻》书名可有什么特殊意义?
明夏:《最美的时刻》其实是比较黑暗的一本书,是接近死亡的时刻。下坠的时候你感觉到空气的压力,你也可以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你可以感觉生命中很多「最美的片刻」。主角试著要感受生命,感受自己是活著的。倘若往下跳,你会有一个加速度,你跑百米,也有速度感,但有一个限制你无法超越。若你要超越这个生命的限制,要找到真理,是非常困难的,但你依然可以尝试,那就是最美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