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的十二月初,剧场大师、丹麦欧丁剧场艺术总监尤金诺.芭芭与资深女演员茱莉亚.瓦雷,应江之翠南管剧场之邀,为该团进行了为期五天的工作坊训练。芭芭充满创意的思考与训练方法,让习于南管传统肢体的成员展现出另一种美丽丰姿。欢喜扮戏团艺术总监彭雅玲从旁观察,特为本刊写下芭芭与南管演员的工作过程。
南管像一束花,一束包装得很美的花。
每一朵花都有独特的美丽。我所看到的是一束花,但,
一束花中,那,一朵花,是什么?
——尤金诺.芭芭
这是实验剧场大师尤金诺.芭芭(Eugenio Barba)在看过江之翠剧场呈现他们的演出之后说的话,因为接下来,五天的工作芭芭将一一地把每一个人独特的那一朵花引导出来。
「如同,你的体内有一个很大的矿区,你打开它,允许宝藏流露出来。用你已有的大师的技巧(指南管百年来千锤百炼的经典演出)让每一朵花都有她的品质,但你已成为一束花的一部分,你就忘了,一朵花是长什么样子。每一次你都要看到你自己打开,达到最大值,然后,收起来,那个过程。」。芭芭这么鼓励每个演出者,接著他要提醒一些撇步,让演出者从传统型态中长出自己独特的质感。「当你试著分开每一朵花时要有创意。自己的节奏、自己的内在韵律、丰富的动力、张力是最大的创意。」。接著芭芭以「你好吗?」与身边的人打招呼为示范,「速度、动作、节奏可以一样,但品质不一定一样」,「即兴创作意即有变化,有变化是,你的创造力!」大师为创造力做一个明白的注脚。
即兴,让内在的人跑出来
「你们可以不用既有的曲调,即兴演奏吗,乐师?」芭芭问,每个乐师都皱著眉头,不敢说不,但真的很难,然而仍鼓起勇气小声地说:「试试看!」接著芭芭要乐师两个人一组以他出的题目即兴,「我要的是乐器间的对话,不是合奏。注意,找出你自己的一朵花!」大师不断地提醒已经熟稔经典乐章的乐师们。
即兴的题目是:「一个蓝色的小孩,跑在森林中,躲在红色的树叶下。」乐师即兴了一段时间,芭芭喊停,虽然他不懂南管曲目,但他已敏感地察觉出乐师们的状况。「是对话,不是合奏」,他再次强调,「虽然我给了一个奇怪的题目,对你而言,不熟悉。然而,一旦开始,自己,就出现了,而忘记了陌生的主题,但得自己从中设一些陷阱让节奏有变化,如跑、躲等是一个元素,你需要回到这个设限,使乐器的对话有能量。我停、我听,都可以再得到能量再度开始。」接著芭芭以自身为例:「我现在在说话,说一个故事,好像我内在有一个人,当我开始说话时,这个内在的人就接手,替我自然地说话,专注在想像力上,让话语自己流露出来。」大师为即兴创作做一个深入浅出的解释,里面的那个人就是潜意识,即兴是不用头脑去想的,是让「内在的人接手」,当然内在的人也还有他内在的人,一层一层,就真的如同打开矿区般,允许他们内在内在的人冒出头来。排练场的这些演出者在芭芭的眼中如深埋地底的古董宝物,现在是灰土蒙面,正等待大师深掘与磨亮。
充满意象的「怪」题目
芭芭又出了一个题目:「近处有一匹马,远处有一个女人,她们会相遇吗?」。
他选出笛子与鼓来即兴,但开始之前他让三把笛子试音,然后要求「想办法让高音的笛子吹低音,低音的笛子吹高音,发现这个乐器各种不同的可能,或它以前不曾发挥的可能。」笛子试音后,芭芭又为鼓说一小段故事以增加它的质感,「笛子是风,鼓,是一个女人。这个女人一手拿著一把刀,另一手轻抚著马儿,让马被抚摸得很舒服,舒服得连刀割下去流了血也没有察觉。」。于是笛子与鼓联合即兴,这是到目前为止,乐器即兴最有感觉的一次。
芭芭再出一道题目:「玫瑰大风暴」。
「什么?」,有人问,「大风暴,不是风、雨,是玫瑰。」,「喔,一定很温柔。」,有人忍不住为这个怪题目咯咯发笑,这只是台湾女孩们普遍的表情反应,每个女孩都可能有这种普遍现象也没有意识到特别表达什么。然而芭芭即刻做出处理:「当我们用创造力去工作时,我没办法开玩笑,艺术家很脆弱,如果我们将日常生活带进来,我们就无法创作了!」,「认真地做,别孩子气,别用玩笑的态度,这个题目不要了,再出另一题:『像削铅笔机一样地甜蜜』。」大师的题目都非常富有意象。
一天的工作结束了,欧丁剧场的演员茱莉亚.瓦雷(Julia Varley)带了一整天演员身体训练,把她们从固定的南管身段中打开来。我告诉茱莉亚说:「这些演员、乐师很勇敢,她们愿意挑战自己,打破长久练就的传统身段是很不容易的。」茱莉亚说:「打破,是很不容易,创新也很不容易,打破、创新又要保有原来的特质是最难的。」
在固定的形式中呼唤新的力量
接下来的排练变得很奇怪,英国裔的茱莉亚说著英、法、西、义等不同语言的台词,另一个女孩则唱著南管。「这是一个对话,你们俩要好好对话。」导演下了一个命令,接下来她俩不断地试。芭芭对她们相遇、互动的时间、速度、动作高低等乔了又乔,好像要把义大利肉酱面与豆浆做结合,不断地尝试看是否对味。我们观众不断地看到番茄酱再加一点或少一点,豆浆再浓一点或淡一些,然后,我们觉得,这好像太勉为其难,当他一再一再地要求细节时,我们旁观者的头都低了下来……。
一个钟头过去了,他请演员停住,「我虽然不懂南管,但我是根据人类的特质找出故事逻辑,即使观众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但你的动作很真实,那就具有说服力。在工作当中被困惑卡住是很普通的,只有不断地重复才能破除这种困惑。」「南管的形式已经固定了,我们将延展这个风格,试著找出新的力量。就如同女人,或许走不快,但加入一个战士在她体内就可以走得快了。然而我也要说,每个女人是半个女人、半个男人,而每个男人是半个男人、半个女人。有时,我要你把体内的男人呼唤出来,让你像男人一样地活动。」
「我的导演工作非常依赖演员的即兴创作。」大师明白地宣示。于是,每个人做一些南管的身段动作,加大动作、延展空间、改变速度,当大家把动作拉到最大值时,芭芭叫她们只选一段动作,坐在椅子上,做这套动作,想像在椅子上用同一套动作来捉打蚊子。接下来手揹在背后,做同一套动作……「艺术所以伟大是我们无法形容我们所看到的事情。有某些东西,就是无法用语言回答,我们无法用理性去工作,或用具体的方式表达出来。」接著他要每个人即兴出五十种缝纫的方法,并且给每一个缝法一个名字以便日后使用时可以记住并一再拿出来使用。「你是传统,你正发明你的传统,你要自己记录下来你的技法。」当大家不断地在试动作时,芭芭叫道:「同一种方式不要做太久,重复几次就再试另一种。」四十多分钟过去了,他要大家停下来记录即兴出来的动作。「就如同写字,我一个字一个字地写,写了三十个字之后,累积的文字可以编辑成一首诗。」芭芭再度强调,即兴、记录即兴、重复使用、善加剪接是他与演员工作的方式。
磨出演员最好的一面
「给我一首情歌,一首哀伤的情歌。」这一天工作开始前,尤金诺.芭芭要求明仪唱一首南管情歌为这一天拉开序幕。接著他又对鼓手佳雯说:「妳可以用鼓声来表达一个哭泣的女人吗?她有时是小声啜泣,有时候嚎啕大哭,哭得很凄厉。」然后他要茱莉亚‧瓦雷与这个小堂鼓一起工作「落叶,风吹,叶飞,风舞」。然后茱莉亚像一个女巫师般发声,佳雯挥著她的魔棒,两个人创造出一个奇幻的秋风扫落叶、落叶狂卷风飞沙的意象,我相信每个人都和我一样,很清楚地感受到这意象。
这是一个美丽的暖场,也预告著这一天即将面对诸如此类跨界、转换、融合的挑战。这一天还是有许多缝纫的即兴。其中,他花了四十多分钟陪伴一位女演员用真的缝衣针学习真实的缝纫方式,这边穿过去,那边拉出来,他很要求细节,不厌其烦一做再做,就算整段重来,他还比演员更记得住订正过的细节,「我应该开一个缝纫班了。」他为自己严格不懈的要求开一个玩笑。而作为一个演员,作为芭芭手下的演员,每一个人都有被照顾到,你可以很信任地将自己交到他的手中,不要矫饰做作,因为他一眼就看透你,在或长或短的时间,他会把你最好的一面磨出来。当然,演员一定也得准备好愿意被带领。
对于江之翠的演员我充满敬佩,习惯传统的身体、声音训练想要跳开来真的不容易,不断地以新元素挑战且不忘原本南管的本质,挑战性极高。团长周逸昌说因为这些年来这群女孩子也曾有舞踏、现代剧场等训练,他早已给了多元的方向。我想这就是台湾表演艺术独特的地方,过去二、三十年来台湾表演艺术界不断地在传统与现代之间跳进、跳出,在长久的冲击之下早已将异类内化成同类滋养、丰富本质的生命。
写到这里,台上的六个女孩正翘著脚,以她们最优雅的动作用针线缝脚丫,很荒诞、很滑稽,她们却面容安详。整段演出优雅得极南管,奇幻得极尤金诺.芭芭。这个跨东西、纵古今的元素终于美妙地结合为一体了。
终于,成为传说中「尤金诺.芭芭的女人」
看她们工作四天,第一天充满挫败,面色土灰;第二天好像可以看到深埋土堆里宝物的光彩;第三天每个女孩容光焕发;第四天她们已都像个小精灵一般。当第五天夜幕低垂时,芭芭说:「我可爱的女孩,我们准备好今天晚上的呈现吧!」这些小精灵们充满自信又愉快的美感,她们,终于,成为传说中的「尤金诺.芭芭的女人」了。
这几天的工作坊相信参与的每个人都学习到很多,但学习到的却不尽相同。尤金诺.芭芭与茱莉亚.瓦雷也知道他们在每一个地方都会造成不小的冲击,「我们只是一面镜子,照映出他们自己本来的东西而已。」他们谦虚地说。是的,大师如同一面照妖镜,照著身边跟他工作的人员弯弯曲曲、歪歪扭扭的内在,也照出美好,对极致美好的向往与渴望。
●本工作坊记录特别感谢江之翠剧场导演周逸昌特许我近身观察大师们的工作过程。
●本记录特别感谢现场翻译丁凡,让我们无后顾之忧专心享受大师的丰采。
●特别感谢一年来牵线联络的吴文翠努力促成此次跨文化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