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第一位将要把荷兰学派建筑带进台湾的建筑师,法兰馨.侯班对于建筑有许多独特的思考:她反对高速公路,因为高速公路让旅人看不到美丽的地景;她喜欢亚洲城市,因为它们有较多非正式的气氛;对侯班而言,建筑不只是智性或观念的活动,也不只是视觉的满足,而是美学形式与情感交流的成果。
趁著侯班来台参与在台北一○一大楼举行的「卫武营艺术文化中心建筑模型展」,本刊特邀知名建筑师与作家阮庆岳,专访这位将打造大高雄未来艺文视野的灵魂人物。
法兰馨.侯班(Francine Houben)在她的作品与论文集《构成、对比与复杂性》Composition, Contrast, Complexity(2001)中指出,对美的洞察是建筑最重要的活动,「毕竟美牵涉人类最基本的情感。」一九八○年代侯班为了参加荷兰一个国宅社区的竞图而与伙伴们一起成立了麦肯诺(Mecanoo)建筑师事务所,以便积极参与荷兰的都市更新。此后麦肯诺事务所的作品很快扩展到学校、剧场、图书馆、高层办公大楼、公园、广场、饭店、博物馆,甚至礼拜堂。对侯班而言,建筑不只是智性或观念的活动,也不只是视觉的满足,而是美学形式与情感交流的成果。
建筑是基于对都市议题的深度探索
二○○三年第一届鹿特丹国际双年展「移动性:窗外有蓝天」(Mobility : a room with a view)由侯班担任总监。早在几年前侯班就曾指出高速公路系统对都市景观的破坏,她研究了荷兰都会区摩托车骑士与火车乘客的视野以及蓝斯城(Randstad)的高速公路系统。一九九九年侯班应荷兰交通部之邀请演讲,讲题是「移动的美学」(Aesthetics of Mobility),而她在二○○○年获塔夫特科技大学(Delft Technical University)之聘任教于建筑系,移动的美学也是她授课的重点之一。
在鹿特丹双年展中,全球多个城市的移动文化,包括墨西哥市、香港、雅加达、布达佩斯、鲁尔谷地(Ruhr Valley)、贝鲁特、洛杉矶、东京、北京与蓝斯城的基础交通设施都被详加研究比较,作为未来运输系统设计的参考。尽管欧美过去都有学者针对摩托车骑士视觉经验做研究,但美学体验绝对不会是交通运输工程界会重视的因素,侯班的努力让美学成为移动性的重要课题,而大众在旅行时也更能体会移动的可能性有赖于人人对环境负起责任。
二○○二年时,侯班与她的事务所展开在鹿特丹老旧西区的一个活化案,这个根据义大利波隆纳所规划的市镇却因为荷兰远较义大利湿冷、日照时间短而呈现完全相反的结果,此区陷入萧条,店家倒闭或外迁。应当地一栋住宅、旅馆与店铺复合式建筑十八位共同所有人委托进行再生计划后,侯班先说服他们继续投资,并提出几种方案供业主参考。侯班建议把仿波隆纳建筑的拱结构拆掉,将店铺向前推,再加上打灯的簷篷与街道相衔,以创造绝佳的能见度与广告效果。这个拆掉代表在地历史拱壁的方案引起许多争议,但规划团队在与居民不断的沟通下,终于得到共识。
侯班指出,都市整体规划(master plan)会主宰一个地区的文化与经济发展,所以都市计划政策应该不能只有由上而下任政府与专家主导,而应善用民间的创意、眼光与能量,甚至民间的募款实力,使由下而上的影响也能落实在规划里,而不致让昧于现实的设计陷居民于困境。当不切实际的建筑已成为当地居民共同的记忆时,民众将被困锁于历史保存与发展的两难。
以大地为舞台的建筑表演
由于荷兰土地稀有,建筑必须与环境及地景有更密切的关系。法兰馨.侯班认为建筑是都市计划多元性的一个层面,建筑是要以创新的、跨专业领域的方案迎接都市的挑战。她也认为建筑师不是盖房子的人,而是与业主密切合作的剧作家或导演。虽然她作品的风格很难定义,但都展现她对构成、对比与复杂性的实践。侯班喜欢并置对偶的题材或概念:厚重与轻盈、实质与抽像、内敛与外显、理性与直观、形式与情感。而要能精准掌握这样的手法,建筑师必须透过各种地理的、历史的、社会的与人文的分析与研究,深入了解基地环境的空间涵构与在地精神,印证表演艺术常用的一句话:「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
高雄国家艺术文化中心设计灵感来自古希腊露天剧场的开放性,两百公尺长、一六○公尺宽的低矮建筑打破人造环境与自然环境的距离,开放流动的量体模糊了室内与室外的差异。部分屋顶上将会有自然植栽漫生,在热带的高雄地区产生自然的降温功能。缓缓下降的屋顶最后亲吻地面,化身成大自然里最曼妙的舞姿。
这个以大地为舞台的精采建筑表演,是高雄地区摆脱沉重经济角色、迈向文化都会的开始。表演才刚揭幕,已然喝采连连。
本刊特别藉著侯班远道而来,参与在台北一○一大楼举行的「卫武营艺术文化中心建筑模型展」活动的时机,让她现身说法,告诉我们她对台湾的印象、工作与美学的思考。
Q:高雄和欧洲城市完全不同,当妳第一次来到这里进行这么重要的工作,妳对台湾都市的第一印象是什么?
A:我这次来台湾比上一次更喜欢台湾。我去过日本,也是去过中国大陆和香港,这些亚洲城市的旅行经验提供了很有价值的参考。台湾比较像日本给我的感觉,比中国大陆的都市有条理。当我到了高雄我感觉高雄又和台北非常不同,或许是亚热带和热带气候的差异,高雄显得更休闲、没那么正式,同时因为没有那么紧张所以让人感到很愉快。这也让我体会高雄需要的是让人轻松的建筑,也才想到以榕树作为设计的元素。
Q:妳似乎有意在很大的复合式建筑中带进自然,又让建筑具穿透性。
A:是的。因为荷兰日照时间短,长时间依赖人工照明,所以建筑有必要呼应光线。而在高雄这个案子是要创造一个非正式的空间情调,且基地上的植栽又和我们在荷兰的完全不同……。
Q:妳利用榕树创造了光与遮荫的对比,给大家开放又有遮荫的自然空间。
A:对,这年头大家都待在电脑前太久了,我要给他们真正的自然和树木,和自然的空调。
Q:听说妳会在建筑基地上挖土或填土?
A:去创造建筑周遭的地景。同时因为建筑中间有开放空间,且地面楼要有装卸货的功能,所以我们要创造一个有曲度的三明治,同时也创造一个景观。
Q:妳对都市涵构的看法是什么?因为妳对融合自然与人造环境有相当多的作为与看法,所以当妳要在一个都市中进行工作时,妳如何定义自然与人造环境的界线?
A:对我来说几乎是没界线的。我创造地景、改变地景、操作地景,而且优游于其中,我天生就有这种基因,欲罢不能。都市人其实喜欢这样,因为他们需要找到某种自然与人造事物间的平衡……这在公共空间中尤其重要。
Q:妳认为建筑师应扮演何种角色,例如,建筑师是否担任唤起社区意识的责任?
A:我今天早上才从雪梨飞过来,我们在雪梨谈到建筑专业有很大部分是要对未来负责。建筑师的工作要顾及很多层面,许多决定不是建筑师可以自己做的,也要考虑业主的需要,我们不是艺术家,想怎样表达就怎样。我常扮演的角色是提供业主一些想法,然后再找到平衡点与实施方案。
Q:大家对高雄表演艺术中心都寄予厚望,特别是高雄地区的民众。他们长期以来都觉得南台湾的发展落后于北台湾,所以希望透过这个案子将高雄提升为第一流的都会。类似的概念,妳对北京大都会歌剧院有什么看法?这个案子一开始时承受极大的压力,包括有多少比例是由在地人参与的?
A:北京大都会歌剧院开幕时我也在场。但我想我们在高雄的案子更具在地性,让作品具在地性是我的意图,我的梦想。
Q:那当高雄表演艺术中心开幕时,妳会想在那里待多久?
A:我会想整天待在那里,感觉白天和晚上的变化,民众在白天如何使用这里,晚上又如何使用这里。在周末如何使用这里,周间又如何使用这里。我其实对正式的空间不是那么在意,而更在意的是这里提供的非正式的(informal)、休闲的空间。
Q:妳所创造的地景与屋顶的确提供了许多非正式的空间。
A:我们对正式空间的设计刚告一段落,接下来几个月会是非正式空间的设计…
Q:妳一定很忙,必须旅行各个城市,但我发现妳还是个专栏作家,还是鹿特丹影展的委员,这些工作和妳的建筑专业有什么样的联结?
A:影展一年开会六次,专栏则是定期写,不过因为报纸改版了,所以这个专栏也停了。我希望未来可以写作。一开始写作有点难,但后来很多人阅读,很多人喜欢这个专栏。如果一个月写一次或许可以。
Q:妳有时间看表演吗?
A:因为我先生很喜欢艺术,例如前卫艺术,所以我和他一起看了不少表演。
Q:我在大学教建筑十多年了,发现学建筑的女生愈来愈多。妳对愈来愈多女性从事建筑有什么样的看法。
A:荷兰的建筑系也是女生愈来愈多,我念书时大约10%到15%,现在则是一半。我觉得从事建筑不在于你是女性或男性,真正有差别的是身为一个母亲。我有三个小孩,对我来说比较困难的是如何陪伴他们,除此之外性别并不是问题。
Q:我想在台湾社会,家庭角色如妻子、母亲与专业角色的冲突更大。我的女学生们会想知道妳如何调整这些角色。
A:要从事建筑你必须全力以赴,不可能一周只工作半周。我一周工作七天,时时刻刻都在想我的工作。
Q:妳征服了大半个世界,却可能还搞不定家里面。
A:我被选为今年的荷兰杰出女性,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是成功人士,但从另一方面来说我母亲就是这样的人物。我在家里面五个小孩子中排行第四,我们的父亲总是忙于工作,又因为他工作的关系我们得常常搬家,我妈妈就得卖房子、买新房子,重新安顿整个家,所以她是我学习的对象。另外我父亲培养了小孩子们极大的自信,所以今天我之所以为我比较是因为我的家庭,反而比较不是因为我的性别。
Q:妳的公司呢?
A:我们是一个大家庭。
Q:会再成长吗?
A:不会,目前八十个人各司其职,有的专精建筑,有的专精景观,有的专精结构,有的专精电脑;目前这个团队的组合非常理想,可以同时进行像高雄这样的大案子,以及一些规模较小的案子。
Q:要在荷兰和台湾两地之间跑很辛苦,妳觉得妳未来在亚洲会有更多的案子吗?
A:或许。我其实很喜欢来这里,我也还得常去西班牙。其实认识不同的文化和人带给我很大的乐趣。因为小时候常搬家,所以我很喜欢观察不同的环境和人事物,这可能是为什么我能很快了解不同的国家。
Q:妳是二○○三年鹿特丹建筑双年展的策展人,妳以「移动性:窗外有蓝天」为题,其后的动力是什么?
A:我从一九九○年代开始担任荷兰政府的都市计划顾问,我是非常反对盖一大堆高速公路的,因为一旦这些高架道路盖起来以后,你就看不到荷兰了。很多小城市和美丽的地景都会被公路阻挡,所以我试图说服政府旅行的人所闻所见同样是移动性的重要因素,我也开始研究、分析旅行的人的视觉经验,有许多有趣的发现。参与的人也都很投入,因为我给大家新的视角。这个研究花了我们十八个月,走访了十个国家。
Q:正当奥林匹克运动会开幕前夕,妳对北京有什么看法?
A:我曾在二○○二年造访北京,去年又去一次。当时的感觉很复杂,一方面北京多了很多新的、漂亮的建筑,整个都市变得很乾净整齐,一方面有很多老的东西被抹去了,让我既喜既忧。我喜欢亚洲城市是因为它们有较多非正式的气氛,没想到北京在短短几年内竟然有那么大的改变。你的感觉呢?
Q:北京的发展是一个很复杂的议题,它转变得太快了,连思考的时间都没有,只是不断地前进。
A:他们到最后一定会后悔拆掉那么多胡同,而且许多新建筑太靠近紫禁城,我认为它们的尺度已经走样了。
Q:我想他们现在正处于奥运的狂喜中,希望奥运之后北京人会回归正常的生活、正常的步调,而不是一直想要炫耀。
Q:妳曾在哈佛大学任教,妳对建筑教育有什么看法?
A:我喜欢和年轻人一起工作,我的事务所就像是一个学校。我在哈佛教书时学生里面有百分之八十是亚洲背景的学生,我想未来一、二十年建筑世代会是亚洲建筑师的天下,所以互相了解是很重要的,因为不同背景的人会融合在一起,我很喜欢这样。
Q:妳曾出版《构成、对比、复杂性》,我很喜欢这个标题,非常有趣的概念。
A:那跟我的演讲有关,我说建筑就是构成、对比和复杂性,不过我想这样的标题还是太复杂了,下一本书的标题我会取「塑土」(Clay)。《构成、对比、复杂性》也是在说明我的工作,例如面对一个社会的复杂性,一个简单的想法可能因为外在条件变化而变得复杂,所以建筑是不同观念层次的构成。至于对比,我们的设计常用到对比,例如混凝土与玻璃、建筑物与地景、简洁与有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