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尔森的执导方式与工作习惯,不但与东方不同,也和一般西方剧场的制作过程有很大的差异,使得排戏过程中有很多困难。不少西方演员在接受他的形式化指导时,也会浑身不舒服……不过威尔森其实非常尊重魏海敏,他每天早上到现场时,都会送一朵玫瑰给魏海敏,并用拥抱来表达他的鼓励。
罗伯.威尔森将在二○○九年二月底于国家剧院执导演出的《欧兰朵》,对国内的剧场界来说,可说是一件破天荒的大事。因为这是传统戏曲与当代剧场大师的对手好戏。罗伯.威尔森所能带来的,可能是一种创造性破坏(creative destruction)。这种破坏,唯有一个充满自信的外来者,对传统戏曲完全不了解,才有可能如此恣意妄为。又因为罗伯.威尔森是一个对剧场艺术非常有经验的创作者,而且他已有和其他东方国家合作过的经验(如印尼和日本),所以他带来的破坏才可能是创造性的。除此之外,这出戏还牵涉到吴尔芙的文本,这个文本不但经过罗伯.威尔森的删改,还要在中文的语境里找到它适当的栖身之地。不论就表演观念、文学看法、剧场理念、工作态度等,罗伯.威尔森与国光剧团的合作过程,只能用充满张力来形容。过程是不可能平平顺顺的,如果太顺利的话,那就表示背后一定大有问题。正因两种极端的对立,对彼此来说,这都是一个难得学习的机会。
历经工作坊与试景,魏海敏备受尊重
基本上,罗伯.威尔森在台北的排戏,已经经历了工作坊与试景(Bauprobe)两个段。工作坊主要在二○○八年五月上旬,试景则是在同年的八月下旬。试景是德国剧院才有的特有制度。bau在德文意为建造或施工,probe为排练,Bauprobe就是布景排练的意思。这是罗伯.威尔森到德国后才接触到的工作方式。即使到今天,美国的大多数剧院都还没有办法实行这种制度,因为这样成本太高。美国剧院不像德国剧院系统,拥有丰厚的公家补助资源,使得他们在制作时,能将所有细节做到最尽善尽美的地步。试景有点像在真正盖房子之前,先盖一间样品屋,让整体呈现能在最接近真正完成的情况下被检视。任何舞台模型或模拟软体,都比不上在舞台上制造一个等比例的模型舞台,更能发挥模拟效果。八月廿三日,国家剧院的舞台就特别空出一天,让罗伯.威尔森和演出工作团队,可以在舞台上针对各种服装/布景/道具/灯光,做各式各样的效果实验。为了这一天,国光剧团与两厅院的工作人员在先行抵台的舞台设计的指挥下,已经不眠不休地工作了好几天。在经历过试景这个阶段后,制作团队才会决定真正制作材质与方式。
威尔森的执导方式与工作习惯,不但与东方不同,也和一般西方剧场的制作过程有很大的差异,使得排戏过程中有很多困难。不少西方演员在接受他的形式化指导时,也会浑身不舒服,甚至于现场痛哭。五月在国光剧场排练时,罗伯.威尔森也解嘲地安慰魏海敏,表示之前他在执导《蝴蝶夫人》时,也是要女主角在唱很快的段落时,却要用很慢的动作移动,搞得这名女高音在现场痛哭。不过威尔森其实非常尊重魏海敏,他每天早上到现场时,都会送一朵玫瑰给魏海敏,并用拥抱来表达他的鼓励。魏海敏自己则认为:「不论在私底下或公开场合,我觉得Bob(威尔森)都非常尊重我。因为我身上的训练记忆被他看中。我们两人的合作真的是很好的组合。」
以下是排戏侧记的部分日志片段:
5月5日星期一
…此时魏海敏也提出她的疑问,主要是她觉得词太多,如果采用独角戏的方式,她觉得观众会容易累。然后她提出对唱念比例的调整建议。Bob想了一下,回应说事情可以有很多可能性,大家可以一同来参与这个转化的过程。于是魏海敏提出她对文本的疑惑,并拿起剧本,在Bob的建议下,试了几种唱或念的方式(Bob则闭上眼睛,很专注地聆听)。过了一阵子后,他拿出铅笔和纸,在上头画了画,然后向魏海敏解释,如果人体可以分成骨肉皮的话,那么,他也会将《欧兰朵》的演出结构拆解骨肉皮三个部分。其中,骨是唱段,肉是韵白,皮是京白。接著又经过一番讨论,Bob看看时间发现已是一点二十分,他觉得该让大家休息一下,但建议国光剧团的导演李小平与魏海敏也利用此段时间,讨论剧本结构与念唱的关系,接著他就离开了。
到了两点半,终于要到一楼集合。国光剧团的工作人员动作很快,短短两三个小时内,就将场地布置好。这也是Bob的导演特色,他是从结果出发,也就是说,排练就从实际演出状态出发,如此一来,排练过程中的任何动作和实际结果都是接近的。不会有排练一个样,上台打光后又是一个样。所以他说这就是为什么他的戏很贵的原因,他等于是排练时就要用到剧院舞台。
此时Bob还没到,魏海敏已经在舞台上准备,Stephanie(编按:史蒂芬妮.安耿Stephanie Engeln,本剧舞台设计)则跑去抱魏海敏,似乎在给她加油打气。Bob到了现场后,先跟A.J.(编按:艾杰.伟斯帕A.J. Weissbard,本剧灯光设计)谈灯光设计的问题,只见他一面用铅笔画,一面用手将纸上的线条涂抹开来。Ann-Christin(编按:安克莉斯汀.罗门Ann-Christin Rommen,本剧联合导演)则拿著剧本去跟魏海敏讨论,一时之间,现场变得非常热闹,似乎有著一股动能在酝酿著。接著,Bob向魏海敏解释这出戏的重点,是一个人在向观众说故事,在说的过程中,又会变成故事中的人物。魏海敏从演员与观众角度提出一些意见与疑问。当Bob遇到比较尖锐性的问题时,并不直接回应,只是说:「到时做就会知道了。」可以看到魏海敏的脸上有些失望,毕竟她提出的很多问题,导演都没有给出答案。
接著开始排练灯光与魏海敏步伐的搭配,光是这个细节,或是向左或向右看,就来回改了好几次,灯光的位置也在导演的要求下陆续作变动。感觉上,现场像是导演在玩模型,所有的人都尽全力去满足他的要求,导演则不断移动手上的道具与玩偶,希望能摆成他满意的样子。
由于现场还要做一些灯光布置,国光剧团文武场的乐师也已经在外面的小房间等著,为了节省时间,副导Ann-Christin建议先听音乐。于是一大群人就移师到剧院一楼的会议室,此时约是四点。Bob一进房间,就很热情地向乐师们招手致意,并不断露出微笑。接著他要求现场安静,表示要听每种乐器的声音,然后就将眼睛闭起来聆听。然后,他又试了不同乐器的弹奏可能性,例如他要乐手以非常慢的速度拉京二胡,制造出一种单音无限延长的现代音乐感受。由于导演希望在开场能有一种宫廷的热闹气氛,最后乐团示范了一首《将军令》,Bob听了很满意…
5月6日星期二
…魏海敏大约十一点半到,副导Ann-Christin一见她来,马上就捧著礼物过去。文武场已经安排在舞台前方的右侧,导演要求演员在前台他要求的位置上,然后要求在他下指令之后,往舞台后方缓缓走过去,并要求乐团也跟随他的指令,一起演奏昨天示范的音乐。其实,此时的舞台演出框架,是建立在之前罗伯.威尔森所导的《欧兰朵》的架构下进行,不论是开场的灯光设计,演员的走位,相关道具的设计,都跟之前的柏林版或巴黎版,十分接近。不过这只能说就结构上来说,因为在细节上,在台词与表演上,在音乐与动作的搭配上,这些部分,导演还是根据魏海敏的京戏底子,还有京戏文武场的配置,以他的经验与当下直觉,一段一段、一点一滴,一秒一秒地排练与修饰。所以,从一开始在舞台排练,包括演员、乐师与技术人员都非常不习惯。因为导演真得很龟毛…
5月10日星期六
今天非常特别,演员与乐手在经过几天的迷惑后,忽然得到Bob的回应,虽不见得让每个人满意,但至少是一个开始。十点半Bob到了现场后,跟往常一样,他先跟文武场致意。但不同的是,他就停留在舞台旁边,比著手势,要大家靠过来。接著他在纸上画了一个大立方体,然后说:「如果你有一台电脑。」,接著又在上面画一个小立方体,「如果你有一台电脑放在这台电脑上,其实,这并不会让这大台电脑变得更明显。但是…」他将小立方体擦掉,画了另一个圆形物体说:「你如果在这台电脑上放了一块石头,就会让这台电脑变得更突显。因为石头的本性更电脑是非常不同的。所以对比很重要,而如何者一个适当的对比,就是艺术家的工作。」
他又强调,如果想听得清楚,就得闭上眼睛,如果想看得更清楚,就得把声音去掉。Bob又举电视做例子,解释说,如果你把声音关掉,画面就会看得更仔细。如果在剧场中,你想让声音有助于看得更清楚,就不要用图解式的说明,让看到等于听到的,而是要出制造一种对比与张力。不论如何,在经过四天的煎熬后,导演这一番充满善意的解释动作,有如天降甘霖,似乎解决了许多人的疑惑,让他们可以了解与体会他之前做法与用法…
经过一段排练相处后,魏海敏对罗伯.威尔森的看法是:「Bob很会磨戏。很难找到一个人,可以像他这样这么条理分明和精准的。而且他下的指令都是很正确的。虽然我们分属不同文化,我们的戏剧和他的戏剧之间,有很大的文化差异。可是我希望我能将自己做到最好,让他可以从我这个演员身上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让我们可以互相认识。」
「她真的很棒,不是吗?」
有一天,魏海敏从早上十点就开始排戏,除了中午吃饭之外,几乎没有任何休息。要知道,《欧兰朵》横跨四百年历史,还要变男变女,整整两个小时,完全由魏海敏一人独挑大梁。对任何演员来说,这都是极大的挑战。不幸的是,那天魏海敏还牙痛,可说是内忧外患。我们在台下看了都有些不忍,觉得罗伯.威尔森真是十分残忍。到了下午四点多,因为要换景的关系,所以排练暂时中止。那时台下观众席的灯光没有打开,罗伯.威尔森站在导演桌旁,他的义大利服装设计贾克.瑞诺(Jacques Reynaud)把手撑在桌子上(他也是《黑骑士》、《伍采克》、《皮尔金》等剧的服装设计),俯身向前倾,两人在黑暗中静静地望著台上的魏海敏。忽然间,贾克说:「她真的很棒,不是吗?」「嗯!」这两人并没有彼此对望,目光还是朝向舞台。对话继续著,「我是说她真的很累了,可是她一点抱怨都没有。」「我知道。」罗伯.威尔森回答。我回头看著罗伯.威尔森,发现他的眼中充满关怀。
不论演出结果如何,这样的一场跨越东西文化的戏剧实验,还是有它的正面价值。如同魏海敏在被问到这个制作的最大意义时,她回答:「中国戏曲的表演型态都是独一无二的,但在全球文化的传达过程中,却显得很没力道。可是透过Bob的了解与再加工之后,可以让更多人看到我们的表演。我和Bob是心有灵犀。因为我们都很像,我们都想去突破,摆脱过去,向前看。这也更符合现代人对艺术的看法与经验。作为演员,我觉得这次的合作非常难得,我很感动自己有这样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