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一次在洗澡时哼起白光的〈如果没有你〉,让林怀民灵感一动——何不拿流行歌编舞?于是过去不强调个人特质的云门舞者,在新作《如果没有你》穿上花花衣裳,在流行歌中独自或双人起舞,身体质地或仍延续过去,这回却要跳出属于自己的新颜色、新表情。
云门舞集《如果没有你》
12/2~3 19:45
12/4 14:45
12/6~10 19:45
12/10~11 14:45
台北 国家戏剧院
12/23~24 19:30
台中市文化局中山堂
12/29~30 19:30
高雄市文化中心至德堂
INFO 02-27122102
镜面如墙,在舞台上熠熠发光。白光慵懒放荡的嗓音悠悠传送入耳,一个女舞者身著抢眼的艳裙闪进舞台中央,她压低重心,张开手臂环抱空气,腰身一左一右,裙裾飞扬。一抬眼,舞者的面容似笑非笑,继续扫腿、旋臂、扭腰……
这是云门舞集没错。云门众所周知的「东方身体」──长久以来为太极、武术、书法所训练养成的身体动作,没变。然而,在〈如果没有你〉的冶艳旋律下,同样的身体,有了不同的表情。过去被视为「中性的」、「美学的」身体风格,竟然染上几分性感风情。
身体是笔,是画布,但音乐的调色还没完。一曲老歌唱毕,接著上场的音乐,犹如展开台湾国语流行乐史的纵轴,苏芮的〈是否〉、罗大佑〈恋曲1980〉、凤飞飞〈巧合〉、蔡琴〈恰似你的温柔〉、周杰伦〈不能说的秘密〉、黄小琥〈我的心里只有你没有他〉、陈绮贞〈狂恋〉、卢广仲〈Oh Yeah〉……不同世代的流行歌曲一字排开,多半是情歌,多半是悲恋,舞却不必然伤悲动情。
过去不强调个人特质的云门舞者,在新作《如果没有你》穿上花花衣裳,在流行歌中独自或双人起舞,身体质地或仍延续过去,这回却要跳出属于自己的新颜色、新表情。
「我们这次跟台湾的流行音乐致敬。」艺术总监林怀民笑著说。从前,每逢排练新作期间,面对媒体常一脸严肃的他,这次难得放下紧绷心情,笑口常开地谈音乐、谈编舞,谈这支因贴近生活,排起来特别顺畅的《如果没有你》。
洗澡时哼歌 灵感一动
为何想用流行音乐入舞?林怀民说,有一天洗澡,边洗边不自觉哼起白光的〈如果没有你〉,灵感一动,何不拿流行歌编舞?
话虽如此,从小听古典音乐的他并不像多数人那样,成长记忆中夹缠著众多歌曲,不同的歌注记不同年岁的私密记事,「我跟这些歌没有瓜葛」,他称自己不是唱歌的人,朋友邀他去演唱会,也不过三次,其中,伍佰演唱会还是罗曼菲拖著他去的,「曼菲一面唱,一面站起来跳舞」,林怀民在回忆中笑了,「我想我跟这个没有一起长大。」
说没有,林怀民的记忆线头还是扯出一个人。那是七○年代,云门到台中中国医药学院表演,需要一个钢琴伴奏,有个学生就被拉来,「在一台很烂的钢琴上帮我们伴奏。」那之后,有天云门的办公室跑进几个年轻人,说有同学写了些曲子,请才帮吴楚楚办完演唱会的林怀民听听。写曲的同学害羞,在楼下没上来,林怀民收下卡带,不想卡带失踪了,对方也没留下联络方式。过了大半年,那个学生找到唱片公司,林怀民去听他创作的〈童年〉发表,心想,幸好耽误了这人,否则大概也不会有找唱片公司的后续了。
这个人是林怀民的中学学弟,罗大佑。
这次《如果没有你》用了两首罗大佑的歌,林怀民叹道,〈恋曲1980〉是其中最明亮的情歌,而且,「唱的真是好!」
掏出私房爱歌 舞者欢欣
听到要跳流行歌,最乐的恐怕还是舞者们。过去沉浸在极度风格、美学的作品世界,这次回到人间「食烟火」,加上创作初期林怀民要舞者提供私房爱歌,人人都摩拳擦掌、兴致勃勃。
只是,世事岂能尽如人意?首先是曲目的选择,仍需回到「可以跳舞的」,「有很多歌我们很喜欢,但是不好跳」;有的歌跳起来漂亮,却放不进结构里,比如台语歌天后江蕙的〈家后〉,因为「不知道怎么摆,不知道怎么跟别人一起,都编好了耶!只好换掉。那舞还在,但不在这个作品里。」
另一种遗憾,是「不能跳自己喜欢的歌」,好比资深舞者周章佞最爱齐豫的〈橄榄树〉,却因歌曲旋律性不适合编舞,只能割舍。或是「像我们的李姿君小姐,是王力宏的大粉丝,可是她跳〈是否〉效果会非常好,就被派去跳。她对这个耿耿于怀,我还要跟她说对不起,没办法让妳跳〈柴米油盐酱醋茶〉……」林怀民双手一摊:「他们都心有所属!」
「我想这些歌,对某些人来讲都有『不能说的秘密』,非常私密。他们在做这个的过程中,有很多高兴与不高兴,因为必须被我从私密房间里拉出来。」也因为舞者容易将私人情感与经验注入舞蹈中,林怀民必须扮演相对冷静、客观的角色,从旁提醒:「太私密,不能变成普世经验,最后就不能跟人讲话了。」
「他们过去一直用身体参与,这次情感的参与很多。」舞者必须不断丢出材料让编舞家拣择,加上大量的独舞和双人舞,「他们进步很大!」林怀民肯定地说。
一难、二难? 如何不被流行音乐所「征服」
为了呈现流行音乐如何无孔不入地深入人们生活,《如果没有你》借用大量的音乐场景——卡拉OK、演唱会、秀场、综艺节目,甚至男人周旋于小三小四的连续剧情节也登上舞台。
「这是流行歌曲的表达方式,是一个触媒,是一种fu,」林怀民强调:「但舞者必须出出入入,表情也不能太多。还是身体在讲话,还是舞蹈。不能真的变成连续剧、卡拉OK和演唱会,那只是fu,不然我们就报金马奖了。」
看起来是通俗元素,却又不真是,这是第一难。第二难,难在抛开歌词赋予意义的束缚。
「流行歌之所以流行,就是琅琅上口。这时候,舞蹈和身体成为一种表达,可是你不能一直这样,这样就像伴舞。」林怀民让舞蹈不吝于撞击音乐、制造对话,「观众注意力才会在舞蹈,否则一个人在舞台上,通通都被音乐淹死了」,不如让观众在家听音乐就好。
另一个不被流行歌「征服」的方法,则诉诸云门舞者长期训练的身体。带著这样的身体与流行歌相遇,与戏剧、街舞、佛朗明哥舞等不同的表演型态相遇,又是另一种撞击。而林怀民说,这样的发展「根本不必想,自然就会变成这样。」
听到此,突然从云门近十年的创作脉络中,拨云见雾地了悟些什么。撷取各式各样的传统,从中发展出属于自己的肢体语言,历经一番看似出世的探索后,回头重返众声喧哗的人间,用探索所得,去经历、去交会、去撞击,去重新定义自己。
林怀民在《如果没有你》的舞台上放了好几面巨大的立镜。他期待此次观众走进云门的剧场,能放松心情跟著高声歌唱、忘情摇摆;最好是一凝神时,穿越舞者,望见镜中的自己。
从大火中重生的舞作
《家族合唱》 粉笔人形消散 历史铭印人心
作为云门舞集风格转型前的关键舞作,一九九七年的《家族合唱》的相关物件已多半在云门林口排练场的大火中焚毁,但对林怀民而言,这支对他独具意义的舞「一定要把它弄回来」。从首演时观众看得震撼,不知该拿这支舞怎么办,到后来,每次重演仍有观众掉泪,林怀民说,要跳到有一天大家看了不哭为止。
云门舞集《家族合唱》
12/15~17 19:45
12/17~18 14:45
台北 国家戏剧院
INFO 02-27122102
文字 邹欣宁
一九九七年,解严十年,林怀民创作《家族合唱》。一帧帧老照片在舞台上方流动,音响传出不同族群的台湾记忆——逃难、战争、移民、种田、祭神、扫墓、上学、拘捕、二二八。
舞者们在音像交织的台上,不停洗涤自己或扑跌在地。有时搬演起乩、烧王船的宗教仪式,有时听号令动作。他们没诠释口述录音和照片中的故事,只是安安静静地跳舞。
大火焚毁舞作物件 「一定要把它弄回来」
在云门,这支舞是个小结。隔年,林怀民创作《水月》,舞团风格从此转向,走上寻找身体语言、动作美学的路。「做完它(《家族合唱)我才解严,我才自由。」林怀民曾说。
二○○八年初,云门舞集的八里排练场失火,大半旧作物件毁于火场,包括《家族合唱》。云门花了三个月,将熏灰、受潮的老照片修补复原;幻灯片和精密计算流程的投影程式救不回来,设计师和林怀民只得重新编排影像「跳舞」的顺序……
在漫长的修整、重建后,《家族合唱》于民国一百年末与新作《如果没有你》前后演出,林怀民笑著说,没有刻意,「只是刚好想到一喜一悲,也满有趣的」,旋即正色:「《家族合唱》我一定要把它弄回来。在它的功效被取代之前,那个舞都应该继续演。」
从首演时观众看得震撼,不知该拿这支舞怎么办,到后来,每次重演仍有观众掉泪,林怀民说,要跳到有一天大家看了不哭为止。
但,观众怎么回应是一回事,编舞和跳舞的,不能跟著掉进对历史的感伤。「感伤无法变成力量,要进入生活里面才会变成力量。我自己很喜欢这个舞,它很难做,因为这么煽情……但舞蹈本身不可以煽情。」
粉笔人形消散 「才是社会对待历史的真实」
所以,即使年轻舞者来跳,林怀民也不要他们对历史做功课,「不需要感受,就去跳。我不喜欢情绪介入。事实上,这里面有另一个吊诡的事情:照片跟舞者没有关系——可是,我们的社会对这些事情,也是没有关系的啊,不是吗?」
林怀民回忆,首演时有一事叫他难忘。作品中有很多人躺下,他安排舞者像交通事故那样,用粉笔沿著倒地者画人形,「我以为到最后,舞台上会留下很多粉笔人形,可是总排的时候发现,那些人形都不见了。舞者跳舞时会扯一下,碰一下,他们不是故意的,可是到最后,整个舞台都没有留下……我看著那些人形不见时,真的楞在那里。」但他说:「这才是对的。那些人形就是要被踩到不见。那才是社会对待历史的真实。」
在林怀民看来,这正是《家族合唱》之继续演下去的理由。无关仇恨或意识形态,而是历史必须一再被温习,直到成为意识背景的一部分,「所以当一个事情来时,共识会很清楚。因为不可能就这样把它扔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