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适逢普鲁士的腓德烈克大帝三百年诞辰,为了纪念这位政治家、军事家、哲学家、音乐家集于一身的大帝,德国各地都推出了相关纪念活动。而他亲笔编剧的歌剧《蒙特苏玛》,柏林国家歌剧院也于一月底举行音乐会形式的重演,让我们有机会认识腓德烈克大帝是如何结合音乐与他的王朝。
「最能荣耀政府的,就是政府支持下蓬勃发展的艺术。」
漂亮的话,每个人台下都会说,但是上台后还有魄力实践的,却是少之又少。一七三九/四○年,年方廿八岁的普鲁士王储腓德烈克(1712-1786)在他的法文著作《反马基雅维利》L'Antimachiavel(1739/1740)中写下这句富有理想性的话。几个月后,父亲骤然去世,他登基为普鲁士王国的国王。这位年轻的国王要变成今人认识的政治家、军事家、哲学家、音乐家集于一身的「腓德烈克大帝」,还有一段路要走。二○一二年,适逢这位大帝三百岁生日,柏林国家歌剧院(Staatsoper Berlin)复演了这部剧本由大帝亲撰的歌剧《蒙特苏玛》Montezuma(1755),让我们有机会认识腓德烈克大帝是如何结合音乐与他的王朝。
热爱音乐 也是意志信仰
一七二八年,十六岁的腓德烈克访问德勒斯登宫廷,第一次听到长笛家邝兹(Johann Joachim Quantz,1697-1773)的演奏,大为惊艳,当下对这个乐器著迷。此后,邝兹定期为这位王子上课;一七三二年,他在这位王储居所举行的长笛音乐会,成了腓德烈克宫廷音乐会的滥觞。腓德烈克对邝兹的喜爱不言可喻,但是到成为国王之前,都无法网罗邝兹作自己专属的音乐家。此后,这位王储只要回到自己的驻地,每天都要有音乐。据王子妃的报导,腓德烈克一天的生活作息是这样的:早上六点到下午一点阅读,下午两点到四点用中餐和咖啡,然后继续工作到晚上七点,晚上七点到九点是音乐会,九点之后开始写信、练乐器,十点半用晚餐。在这样严谨的生活步调中,腓德烈克还要作曲。为长笛,腓德烈克至少一共写了四首协奏曲、一百廿一首奏鸣曲。
腓德烈克登基为普鲁士国王之后,一边发动战争,一边兴建歌剧院。短短的两年后,一七四二年,「国王宫廷歌剧院」(Königliche Hofoper)开幕,是当时欧洲最大的歌剧院之一。从此以后,全欧洲的著名义大利歌剧歌手,都在这位国王的品评、雇用名单内。腓德烈克可支配的音乐,也从不开放的私人宫廷室内乐,延伸到可以变成公共议题的大型综合艺术作品:歌剧。
这位国王对音乐的热情与支持,不仅是出自于演奏与写作音乐的「技艺」层面,还有当代哲学在「思想」的层面对他的引导。又被称作哲学家国王(roi philosophe)的腓德烈克是启蒙运动的崇拜者,从一七三六年起,腓德烈克开始用法文与法国哲人伏尔泰(Voltaire,1694-1778)通信。他与伏尔泰在信中时常讨论到政治、哲学与艺术等议题。他把太阳王路易十四当作自己的榜样,深信支持科学与艺术是贵族的任务,而科学与艺术的成就,也是荣耀王室的工具。当然,这个工具也必须适时地为国家服务。在腓德烈克身上,音乐从感官的娱乐,变成意志信仰的一环。
亲笔写剧本 含藏哲学理念
一七五五年,国王宫廷歌剧院首演了一出三幕义大利文庄歌剧(opera seria)《蒙特苏玛》。腓德烈克国王先用法文撰写剧本,再让义大利剧作家Giampietro Tagliazucchi翻译成义式诗文,最后由当时的宫廷乐长葛劳恩(Carl Heinrich Graun,1704-1759)配乐而成。剧情是描述十六世纪初西班牙人进入墨西哥,征服阿兹提克帝国(Aztec)的经过。阿兹提克的皇帝蒙特苏玛因为过度乐观,轻易地容许西班牙人进入他的帝国,而导致自己最后被来自西班牙的征服者柯帝斯(剧中角色名为Ferdinando Cortes,真实历史人物为Hernán Cortés,1485-1547)禁闭、处死。
这个题材处理的是征服者与被征服者之间的冲突,某一方的胜利带来了另一方的败亡;从历史的角度来看,蒙特苏玛对抗的是他几乎不可能战胜的势力,命运是一开始就注定的。可以说,这场中美洲的政治角力事件,本身就是一个绝佳的悲剧题材。然而,在人物的刻划方面,腓德烈克的剧本并非全然贴近史实。
历史中的蒙特苏玛也是一个中美洲地区的军事野心家,阿兹提克文化中以活人祭献的行为也称不上启蒙;当西班牙士兵穿戴著金属盔甲带著火抢,和当时美洲人从未见过的马匹和狗群上岸时,阿兹提克人民和蒙特苏玛简直就把他们当作神话中的神祇和神兽降临。然而,蒙特苏玛在腓德烈克的笔下却是一位爱好和平、宽大为怀的理性启蒙君主。在歌剧开场的宣叙调里,腓德烈克把《反马基雅维利》第二章中宣扬的理念,放入了这位阿兹提克的皇帝口中:「是啊,我的阿兹提克,幸福的墨西哥!这就是建立在理性上的自由的成果……我的人民浸淫在坚实的幸福与甜美的平和里,而我的权力就建立在他们对我的爱之上。」
历史中的一五二○年初夏,西班牙人发动了一场大屠杀,阿兹提克人民激愤群起反抗,柯帝斯带著蒙特苏玛公开呼吁暴动要克制。就在蒙特苏玛面对群众要讲话时,被愤怒的民众丢掷的乱石击中,伤重而死。而剧本中蒙特苏玛是被柯帝斯所囚,这位皇帝在面对残暴的西班牙人时无所畏惧,从容接受自己的死刑,对入侵者展现他高贵的气魄。腓德烈克的剧本中对史实所进行的改编,是要突显,这样一位慈爱的理性启蒙君主,最后居然难逃败亡的命运,如果,他对外来的强权不采取行动的话。
国际局势步步为营 剧中隐喻可见
不可或忘的是,《反马基雅维利》这本充满启蒙政治理念的书完成后不久,腓德烈克便成为普鲁士国王,造成这本与伏尔泰合作的著作在欧洲造成轰动与流行。然而就在成为国王的同年,腓德烈克就发动了第一次史雷西亚战争(Schlesische Kriege),从奥地利的哈布斯堡王室手中夺走相当的土地。连番的征战与外交上的冲突,使得欧洲诸国认识到,王者腓德烈克和哲学家腓德烈克的不同之处。当大家怀疑腓德烈克政治的理想之际,这位哲学家国王也在他的另一本著作《我的时代的故事》Histoire de mon temps(1742)中感叹:「希望后世能将哲学家的我与作为王公的我分开来看。」腓德烈克行为的矛盾虽然被质疑,但是普鲁士在国际间的地位却大大提升。
一七五○年代起,英国由于在海外殖民事务与法国间的冲突渐起,遂于普鲁士结盟,而法国为求反制,乃寻求与奥地利合作。一七五三年,腓德烈克正在写作《蒙特苏玛》剧本时,就在给朋友的信中提到他对这部歌剧的设定:「柯帝斯会是个施暴者,而且要让大家想要在音乐里面对这些天主教的野蛮人丢火箭。」这些天主教的野蛮人,在现实世界里指的就是天主教国家的法国与奥地利(普鲁士是新教)。因此,在《蒙特苏玛》的剧本中,可以读到对天主教徒以宗教之名所行之恶的讽刺,例如第二幕中西班牙人解释自己行为时说到:「墨西哥和全世界必须要崇敬西班牙王室和帝国。我们想要的并不是征服各国,我们要的是把我们的神昭知天下。我们要在你们之中,依神所适愿地,执行神的完满的侍奉。」这话听起来是多么地神圣,却又多么地有弦外之音。
形式创新 首演也是政治宣示
腓德烈克大帝的剧本中除了在内容上有与史实不合的「新意」外,还有许多形式上的创新。大部分咏叹调的诗节从传统的两段式被简化为一段式,配乐之后,除了两首给蒙特苏玛和两首给他的新娘Eupaforice(也是历史上没有的人物)的咏叹调是「返始咏叹调」(da capo aria)外,其他大部分的咏叹调都只是所谓的「谣唱曲」(cavatina)。这样的设计,使得剧情的进行不会步步延宕,整体更加流畅。国王在《蒙特苏玛》排练期间,就对这些「谣唱曲」配上音乐的效果大加赞赏,称葛劳恩的总谱是个杰作!
此外,国王的剧本也活化了不同形式,丰富音乐的可能性。第三幕第一景时,蒙特苏玛被关在地牢中,「伴奏宣叙调」首先深探了这位阿兹提克悲剧皇帝的独白:悲、喜与求死的念头转瞬交替。紧接著慢板的「谣唱曲」仅由大键琴和弦乐伴奏,多以拨弦奏出,是一段短短哀吊幸福的悲歌……「谣唱曲」唱到一半,被突如而来的「乾燥宣叙调」打断,地牢传来门被打开的声音,原来是Eupaforice靠著行贿贪财的「天主教」守卫,潜入地牢,劝蒙特苏玛越狱。
《蒙特苏玛》首演于一七五五年一月六日柏林的「国王宫廷歌剧院」(今日柏林国家歌剧院),由于这个场合观众结构的特殊之处,使得其中影射的政治意涵能够传达出去。在普鲁士的首都柏林,普鲁士国王亲撰的剧本谱成歌剧演出,可想而知是一件大事。全普鲁士的王室贵族、政府要员及社会名流肯定都觉得非去不可,派驻在柏林的其他各国使节也必定一一受邀出席。在那个国际情势紧张的时局,这位普鲁士国王既是启蒙理性的哲学家,又是绝对权力在握的军事统帅,他的任何政治意向在国际间都动见观瞻。
腓德烈克编织在《蒙特苏玛》中的启示,其实是强硬的主张,透过歌剧演出这个软性的社交场合传递给在场的人,对普鲁士国内的人来说是个宣示,对其他有敌意的国家来讲是个警告。就在这部歌剧首演后不到一年半的时间,普鲁士先发制人,主动对反普鲁士阵营的俄、法、奥发动攻击,「七年战争」(Siebenjähriger Krieg,1756-1763)于是爆发。这场历经七年的战争,虽然最后没有明确的胜负,但是普鲁士能够力战群雄,已证明是一方之霸。回顾腓德烈克大帝在《反马基雅维利》和《蒙特苏玛》中宣示的理念,让人不得不承认,这位普鲁士国王不仅是有理想的哲学家,有品味的艺术家,还是个有魄力实践的政治家。
音乐会形式重演 见识到歌手的「戏剧性」
这次柏林国家歌剧院的《蒙特苏玛》重演,是以音乐会形式来进行,咏叹调之间的宣叙调改由演员以德文的戏剧性念白来代替。一方面可惜的是,因为《蒙特苏玛》的宣叙调中也有其特殊之处,既然演出的机会少,应该让大家听到作品的原貌。但是另一方面,这个混合口白与咏叹调的演出形式,其实对听觉来说是比较轻松的。因为念白索求的注意力是对文字的理解,咏叹调索求的是对乐音的感受,感官交替之间产生了趣味与变化,这场演出虽然没有完整呈现原来歌剧的原貌,但是对于现代人来讲,这种新的体验其实激发出对原作品的兴趣,种下未来欣赏整本歌剧演出的动机。
我这次观赏的位置在第一排,指挥左后方,歌手的正前方;对于完整的歌剧演出来说,这也许不个是俯瞰全景的好座位,但是对一场音乐会形式的演出来说,却是一个接受震撼教育的电椅。庄歌剧在歌剧的发展过程中,常常在戏剧逻辑的灵活度与流畅度中被改革者强烈质疑,尤其是歌者的花腔独唱,常被视为有害于剧情进行的毒蛇猛兽。但是在这个座位上,我以极近的距离欣赏著轮番上台的歌者,他们的声音、动作与表情,让我真正见识到歌唱艺术的「戏剧『性』」是多么地惊人,即使只是一首单曲!难怪十八世纪的那些红牌歌手可以不顾作曲家的原意,任意更动一部歌剧内部的音乐安排,只为了展现自己华丽的歌喉。这种来自于歌手的「戏剧性」吸引力之大而成为威胁,让往后的作曲家不得不以「戏剧」之名,除之而后快。政治,其实无所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