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导演古茨为二○○八年萨尔兹堡音乐节执导的歌剧《唐.乔望尼》,首演时虽然引发争议,创新的诠释却已成为票房的保证。古茨的制作中,让所有的剧情在一座旋转舞台上的森林中进行,舞台上的林木高耸不见顶,大自然的巍巍之貌延伸到舞台的框架之外;雾气冉冉,在枝干间轻拂著蕨叶和鳞藓,让这座森林没有固定的外貌,笼罩在一股神秘的气氛之中。这个荒山野地的一角,若是发生了什么事,没有人会知道。那么,唐.乔望尼一干人等来这里做什么?
二○○八年,萨尔兹堡音乐节上演了由德国导演古茨(Claus Guth)执导的莫札特《唐.乔望尼》(1786)。这个据说颇有争议的制作,从那时起就成为萨尔兹堡的《唐.乔望尼》歌剧固定制作,二○一○年还拍摄成DVD在全世界贩售。二○一二年的六、七月,这个萨尔兹堡的制作被搬演到柏林的国家剧院来,加上明星级的歌手阵容,让这些场次早在数个月前就全部售罄。这些成绩,让目前大部分市场中的歌剧剧目都望尘莫及,让人不禁好奇,到底古茨在他的制作中施加了什么魔力?让《唐.乔望尼》这部歌剧历史上被称作「歌剧中的歌剧」(E. T. A Hoffmann),在他的加持下,变成今日「票房中的票房」?萨尔兹堡的名制作自己远道而来,没有不去一探究竟的道理。
森林深处 文明的最后一站
古茨的制作中,让所有的剧情在一座旋转舞台上的森林中进行,换景时,只是将舞台旋转,呈现森林的另一面。舞台上的林木高耸不见顶,大自然的巍巍之貌延伸到舞台的框架之外;雾气冉冉,在枝干间轻拂著蕨叶和鳞藓,让这座森林没有固定的外貌,笼罩在一股神秘的气氛之中;一处伐木的痕迹,被丢弃地零零星星的瓶罐,告诉我们,有人来过。这个旋转舞台上唯一的人工立物,是一座铁皮搭建成的公车亭,摇摇欲坠;昏暗的灯光下,有张时刻表,自始至终却没有一部公车经过;文明能抵达的最后一站,或许也撤了吧?这个荒山野地的一角,若是发生了什么事,没有人会知道。那么,唐.乔望尼一干人等来这里做什么?
替唐.乔望尼把风的雷波瑞娄吸多了毒品,全身不停抖动,头颅动不动向一边歪斜抽搐。唐.乔望尼还算正常,在树林间和安娜小姐来来回回互相调戏。安娜小姐的父亲——一位骑士长——到来,为了女儿的荣誉和唐.乔望尼进行决斗,最后反被杀害于决斗之中。和原著不同的地方是,唐.乔望尼虽然胜利,腹部却被刺了一剑,看来伤势不轻,自此只能按著腹部颠簸而行。负伤的他,还能继续和每个女人周旋;这种强大的毅力,让人想到的不是被使命感驱使的神圣,而是在欲望中麻痺了人性的魔力。
衣冠楚楚的奥大维欧誓言帮安娜小姐替她父亲复仇,却始终在唐.乔望尼面前无所作为;他堂皇地开著轿车入林,引擎却坏在野地,还要唐.乔望尼帮忙修理,是个虚有其表的英雄。有句德文名言这样说:「好的相反不是恶,而是好意」(Das Gegenteil von Gut ist nicht Böse, sondern gut gemeint.)。
三个女人 都是爱情的猎物
安娜小姐始终是个楚楚可怜的角色,她一边在奥大维欧面前控诉著唐.乔望尼,又时时刻刻在奥大维欧看不见的角落和杀父仇人眉目传情,到底当初是谁勾引谁,在弱者的眼泪之中,没有了是非与事实,「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艾维拉小姐敢爱敢恨,个性鲜明,远道而来找唐.乔望尼算帐,既是寻仇也是寻爱,对唐.乔望尼一下子谆谆告诫,一下子怒火中烧,既然被这个男人偷吃过,就要他继续兜著走;她身上的那一份积极与冲劲,是全剧中唯一可以阻止唐.乔望尼的力量;所谓「地狱烈焰远不及被愚弄女人之怒火」(Hell hath no fury like a woman scorned.),艾维拉是一把森林中炽热的火炬。采林娜只是一个安娜小姐的乡村版,自己已有婚约,却还会听信唐.乔望尼的甜言蜜语,穿著白纱在森林里奔跑,岂不是误入丛林的小白兔,向爱情猎人暴露自己的行踪?
这三个女人,一个是过去式,一个是完成式,一个是现在进行式,他们都在森林中废弃的车站里,等一部人人可以上的公车,但就是因为始终没有车来,所以莫名的希望一直像迷雾一样,挥散不去。
一只活生生的狼梭巡于森林舞台侧边,带来另类世界的讯息。骑士长灵魂的声音透过一个树上的人形木偶和唐.乔望尼订下最后的晚餐。约定的时间一步步逼近,森林的这一端是唐.乔望尼在雷波瑞娄的服务下享受他的野餐,另一端只见骑士长拿著捡来的铲子挖著无名的坟墓。随著大雪的降临,骑士长的幽灵走向森林的前景。莫札特原著中最有超自然画面潜力的这一幕,在古茨的制作中却没有画面上的特效,戏剧中诡异的气氛完全交给莫札特的音乐处理:偏离正常调性的半音声响模进,转动著魔鬼的水车。在骑士长帽缘下冷冽的眼神中,唐.乔望尼自我崩溃,跌入裂开的土坑里。
批判传统道德 显现人性真实
这个制作在二○○八年引起的争议,应该是将唐.乔望尼这样一个原来出身是贵族,即使不道德,却依然优雅的角色,变成黑帮人物,吸毒上舞台。今日来看,这个吸毒的动机已经不再特别稀奇。因为几年下来,类似的设计不断出现在别的歌剧中,例如二○一一年,柏林德意志剧院的《崔斯坦与伊索德》由英国导演维克(Graham Vick)执导,在该制作中,舞台上呈现的就是一群黑帮分子的聚集。崔斯坦与伊索德的疯狂相恋,靠的不是喝下传说中的爱情药酒,而是互相施打毒品的结果。剧情中的骤变,用毒品来的效果来诠释颇有说服力。血统高贵的英雄也有不为人知的秘密。
此外,古茨在他的制作里,强烈地批判了传统的道德准则。在安娜小姐的身上我们看到,她一边在莫札特的音乐中高唱贞节,却在古茨的舞台上以肢体动作和眼神表现出名符其实的引诱者;和唐.乔望尼这个真小人相比,安娜是个真正言行不一、又不肯面对自己三心二意的女伪君子。艾维拉小姐屡屡半途杀出,破坏唐.乔望尼诱拐良家妇女的好戏,唐.乔望尼没有生气,只是带著无奈的笑容离去,在他眼里,艾维拉好像只是一个被捉弄后故意捣蛋的小女孩,唐.乔望尼很清楚,艾维拉就像安娜一样,骨子里是爱著他的,那些表面上的愤怒只是醋意,他不是那个爱情游戏中单方面的引诱者,那些女人也是共犯。面对艾维拉、安娜,唐.乔望尼不需要胆怯羞愧,他从容的笑容仿佛说著:「女人皆如此」。唐.乔望尼和雷波瑞娄联手,诱拐采林娜,从半推到半就,从不愿意到愿意,音乐与画面都清楚地说明了,其他两位前辈是怎么样变成今日不能自拔的境地。采林娜的新郎对这位不忠的新娘心怀怨愤,因为他知道,唐.乔望尼固然犯坏在先,但是跟坏的人何尝不也难辞其咎。
在古茨的制作中最难解释的是,在歌剧一开始于决斗中身故的骑士长,再度于歌剧结尾出现时,是以什么样的面目?关于骑士长从异世界来拜访唐.乔望尼这一幕,十八世纪末的一段乐评打趣地说:「会先礼貌地敲门才进来用晚餐的石头客,像是人一样。」在古茨的舞台上,骑士长的出现既不是人也不是来索命的鬼,他最多是一个唐.乔望尼死前自己产生的幻影。古茨避开超自然场景的诠释方式,是让唐.乔望尼死于一开始与骑士长的决斗中受的重伤,有别于原剧本中,唐乔望尼因自己放荡的行为,才被骑士长拉下地狱去。
古茨要说的是:唐.乔望尼的死绝不是道德审判的结果。古茨的制作拉到森林里来,挑战这部歌剧当初的标题:《被惩罚的浪子或是唐乔望尼》Il dissoluto punito ossia il Don Giovanni(今天所谓的《唐.乔望尼》只是俗用的简称而已)。对导演而言,森林是一处不臣服于文明与道德假象的场域,在这里,人类本能中的,性、爱、死,都从潜意识中被释放出来,任何要干涉大自然的举动,无论是神化英雄还是高捧道德,都终将失败。在森林里,唐.乔望尼是唯一的胜利者,有性、有爱、有死(完全相反的例子就是奥大维欧,无性、无爱、无死)。
有志一同 森林里的歌剧新诠
古茨对森林的看法,明显地被西班牙导演彼耶多(Calixto Bieito)所接收。彼耶多在他二○一二年柏林喜歌剧院的《魔弹射手》制作中表示:「我们人类不断地追求礼教与文明。可是我们的本性却不是如此的。我们面对大自然的时候会露出我们真实的面目,因为在大自然里面,没有所谓的道德。在大自然里面,我们凭直觉行动,每个人对其他人而言,都是一匹狼。大自然里面的规则,与我们试图在人类社会中建立和保持的文明毫无关系。森林不是表面上那种美好的地方,而是黑暗的深渊。」所以,我们看到柏林喜歌剧院的《魔弹射手》中极为相似的画面,整个舞台都是森林,猎杀、绑架、血祭,还有一头活生生的野猪(请参本刊233期p.106〈浪漫歌剧的浪漫在哪里?——西班牙导演彼耶多的《魔弹射手》〉一文)。若不讲谁抄袭谁,这两位导演,都把这些大自然的植物、动物,写实地搬上舞台,借由大自然真实物件散发的原始、伟大的力量,逼迫观众在森林里谦虚地褪下文明与道德的假面具,诚实地面对自己的本性。此外,两部歌剧本来都有歌颂美德的快乐结局,同样都被两位导演取消,让戏剧的高潮回荡在野性的胜利里。
森林的孤寂与魔力,从十九世纪以来几乎变成是德国浪漫主义幻想的摇篮,一路从文学、音乐、绘画、到综合艺术的歌剧,这个动机只要能处理得好,很少打不动这个民族的心灵。可以想像,散场之后观众他日野游,很难不去联想到这些舞台上的寓言。导演的舞台与画面,让观众从日常生活中体会人在大自然与文明间两难的处境,从这个角度重新诠释《唐.乔望尼》中人物之间的关系,合情、合理、合乎人性,难怪会变成一个叫好又叫座的制作版本。二○一二年七月六日,很巧,古茨的《唐.乔望尼》和彼耶多的《魔弹射手》刚好都同时在柏林演出,这个德国首都里有两处森林现场,分别有活野狼和生野猪。但是更大的丛林可能是,散场后虚假的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