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没有这样因为访问而感动过了。
坐在学校附属剧场的简陋小咖啡座,和缔造《战马》全球奇迹的关键人物闲聊,感觉好超现实,却有种奇异的温馨。创立南非掌中乾坤偶剧团的艾居恩.寇勒(Adrian Kohler),就是这样一个随和谦逊的好人。笑起来牵动满脸皱纹的他,既慈祥又亲切;原本被经纪人限定为卅分钟的演前访问,因为我们相谈甚欢,变成了连续两晚的长叙。寇勒不但透露了在其他访谈中很少提及的往事与创作源起,更不避讳地聊到既是创团拍档也是生命伴侣的巴索.琼斯(Basil Jones)。
Q:您和巴索.琼斯先生都自美术学校毕业,记得在《战马》制作纪录片里,一位偶师还提到您两位都主修雕刻。是什么促使您走上偶戏这条路?
A:对我来说,偶戏是先于雕刻的。我的母亲是偶师,所以我从小时候就开始自己制偶。雕刻原本该是偶戏以外的尝试,结果我的所有雕刻作品都还是为了做偶。我仍旧完成四年的美术课程,但一毕业就加入偶剧团,开始剧场生涯。
Q:除了家学渊源,是什么令您对偶戏如此著迷,奋不顾身地用一辈子追求?
A:这样说吧,当某种艺术形式濒临灭绝,而你发现了残存的碎片,从中惊见这艺术可能有的耀眼光华——我年轻的时候,就见到了这样的碎片。那是一部关于日本文乐偶的纪录片,里面有个片段,呈现出一个女子紧咬著布来压抑自己的情绪,当然我知道偶的嘴里有钉子来钩住布等这些细节,但是那段戏让我看到了偶如何能蕴含情绪的无限可能。
另一块碎片是捷克艺术家尤力.廷卡(Jiří Trnka)的定格偶动画短片,其中有段是一个王子害怕地在黑暗中摸索著后退,却因地上的珠宝而绊倒。虽然偶的脸部造型很抽象,但从偶碰触墙壁和环顾周遭的方式,我能感觉到他的恐惧。可以说,从这两个片段,我确信那里有值得探索追求的东西,那是我从小就感觉到、却无法归纳说明的。
Q:为什么选择使用杖头偶(Rod Puppet)?
A:嗯,好问题,还没人问过我呢。我其实是玩悬丝偶(String Puppet)长大的,对悬丝偶非常熟悉。但我第一个加入的偶剧团「戏偶空间」(Puppet Space),团长是一个家里开掘钻矿,名叫莉莉.赫兹伯格(Lily Herzberg)的强悍女共产党。她和东欧的偶剧团很熟,而东欧与亚洲文化多有交流,也受到亚洲的杖头偶影响。
莉莉跟我说,悬丝偶是纵行直立的,很优雅,很飘逸,也很欧洲,但我们是身处饱含动量的非洲,杖头偶让人身与偶有直接连系,且容许大范围的动作,这样充满动能的偶才像非洲。我非常同意。
Q:可以谈谈偶的特色吗?您手作的偶有著木刻的凿锉感,这是为了与威廉.肯崔治炭笔动画的版画质感相呼应,还是自然发展出来的?
A:当我还是个美术学生的时候,正是极简主义盛行的一九七○年代,但我想做的是把著重摹勒形体的表现主义带入雕刻,却无处可学。跟威廉的合作是正是我需要的催化剂,促使我就此放手大胆地尝试。在那之前,我都是用砂纸磨出表面光滑的偶再上色。
在《南非高地的沃伊采克》里,妳看到的偶都是原色的。我觉得,除非以工笔精心描绘,像西班牙的彩绘偶,做到几乎像真人般地栩栩如生,不然颜料在木刻上很难讨好。因为威廉的影像是黑白的,所以我们决定保留偶的原木色,让偶的动作来说明角色定位。而且,如果过度拟真,那就失去了木造的意义。我喜欢木偶在长期使用后,因操偶人的温度和汗水渗入表面,而形成的光泽质感。
Q:您曾说:「我和观众在偶里相会。」并说操偶人必须在舞台上消失。您常谦称自己太害羞了,不能当演员。但在《南非高地的沃伊采克》里,操偶者有大量口白,得发声演戏,您如何界定这点,是操偶的演员,还是演戏的偶师?
A:我们的偶师多是演员出身。庆幸的是,现在有愈来愈多有才华的表演人才愿意投入偶戏,学习并了解我们这行的规矩和操守;前提是,他们必需臣服于偶,偶才能活。如果不舍得自己在舞台上的存在,就没办法作这一行。
其实,也是一直到《战马》这出戏,因为我们没有亲自上台演出,必须要有一套训练系统来与操偶人沟通,我们才开始整理方法。也是这几年,我们慢慢学习,才比较懂得教人。
Q:关于《战马》的论述非常多,出了书,也有纪录片,但我想知道,《战马》对剧团和您个人的影响是什么?
A:我们原本只是一个小剧团,从完全没有补助的前六年开始,学会怎样生存下去;《战马》的成功,让我们能够支持一个长期运作的偶工场,不像以前一档一档地断断续续。偶工场现在雇用了十四名制偶师,主要制作《战马》所需的偶。《战马》现在在伦敦有专门的小组处理制作演出事宜,除了纽约百老汇,还收到世界各地的邀约;但我真不想太商业化,偶工场会赶不上供需进度,结果不是得发包找代工,导致品质不一,或是得再聘人重新训练。我会担心,万一这一切结束了,这些任务特定的制偶师该何去何从?
《战马》的确带给剧团很多机会,有的很荒谬,譬如有阿拉伯巨富撒钱要我们为他的赛马场编一段开幕秀;从迪士尼到史匹柏,各种商业巡演的提议都有,连我们旧作《高头大马》里的两只长颈鹿,都卖给了澳门的《水舞间》。因为《战马》的版权费等收入,给了我们某种的自由与独立,所以我们终于不必成日为经费发愁,可以专心做自己的事,但是这几年因为《战马》,我们经常在外地奔波,反而不能在南非专心创作。
Q:《战马》首演三年后,您和琼斯先生才有新作,是去年英国国家剧院的《或许你可以吻我》Or You Could Kiss Me,那是以南非为背景的自传体作品?角色就取您俩名字缩写为Mr. A 和 Mr. B?
A:的确有我和巴索的个人经历在里面。我们一直很欣赏尼尔.巴列特(Neil Bartlett,英国剧场导演与剧作家)的小说,经朋友介绍认识后一拍即合。我们想作同志故事,我们第一出为成人编作的偶剧《复活节起义的插曲》,就是讲一对女同性爱侣在政治风暴中的挣扎,因为没有人比同性恋者更了解偏见和歧视了。
尼尔说,那我们来讲长久关系吧!我们笑答,那不是比瞪著墙等油漆乾还要无趣?哈哈。尼尔觉得,大部分的同志文学都只著重在青春的光辉,好像同性恋人不会变老似的,所以发展了这出戏,讲老年、关系,与回忆,我和巴索也亲自上场操偶演出。
Q:我知道剧团和英国国家剧院及某海外剧场正在研拟新作(目前恕难公开),但「国际化」似乎不是剧团的发展方向吗?
A:我们生于南非,长于南非,以南非的戏剧传统为荣。我们早期以作品反抗旧政权,新政权也是有种种的问题。作为一个国家,南非还在起步阶段。非洲人本质与传统生活方式处处显露出的温和与亲善,政客们看不到,而那是我深信并亟欲藉作品表达的。来自殖民背景的我,必须要找出我身为南非人的定位。
我们当然很珍惜各种机会,对国际合作提议也感兴趣,但是作品要有真心,国际性或商业上的成功都不是制作的好理由。我乐见剧团与多元文化相互学习,但我个人不一定会参与,或许会把这些计划交给年轻一辈去执行。
我享受演出,但舞台表演不是我的强项;每个新制作的第一周排练,对我来说简直是地狱。我最想要回南非的偶工场,如果妳能亲眼看见,就会知道那是个多么特别的工作环境,大家充满默契地合作无间。我在制偶中获得莫大乐趣,我心中有好多角色在等著我亲手做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