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作品最有趣的并非一切可见,反倒是当我们的视线在来回追踪影像和舞蹈的差异之际,意识到我们根本来不及看,我们的眼睛总是错失了某些东西。……我想,这里碰触到的视觉的吊诡,同时也是梦和现实的吊诡:舞台上愈多机器装置帮助我们看见现场发生的一切,我们反而累积了愈多看不见的经验;同样的,现实中愈多技术管道帮助我们重现梦境,我们反而愈意识到,梦见的,醒来之后就慢慢闭上了眼睛。
崎动力舞蹈剧场《早餐时刻》
8/12 台北 水源剧场
我已经忘了是在哪个广告里看过,一位穿西装打领带的爸爸带著两个小孩,一面喊著要迟到啰要迟到啰一面冲出家门,这时候妈妈大喊「等一下!」画面就突然静止了,于是妈妈很满意地对著静止不动的老公和小孩说:「再怎么样,早餐一定要吃喔!」接著三个人的动作开始倒转,一路从门口退回到餐桌前吃早餐。对我来说,孙尚绮就像广告里的妈妈,精心准备了一桌倒转的早餐,要我们退回去好好品尝。为什么一定要吃早餐?因为早餐正是那个在日常生活中,经常被我们快转跳过的时刻。
从早餐开始倒转 退回梦和醒的边缘
编舞家的《早餐时刻》是从一个半睡半醒的男舞者开始倒转的,他抱头坐在餐桌前摇摇欲坠,看来身体虽然离开了床,打从心里却还在赖床;随即一男一女两名舞者出现在他两侧,不像是要来跟他共进早餐的室友,倒比较像是要把他拖回梦境里的幻象。他们手脚俐落地把他的身体摆平在桌上,把他全身扒光,揉面一样地揉捏他的胸肉,转眼间又把桌子抽空,他高大的身躯便滚落在女舞者的怀中,像个吃奶的婴儿般蜷缩著。本来是要来吃早餐的,却被昨夜的梦一口一口给吃了,以至于梦变得愈来愈强壮,自己却变得愈来愈渺茫。
说真的,把梦做得忘我不是难事,难的是做出吃早餐时,和梦纠缠不清的那一丝清醒,难得的是孙尚绮始终没有忘记。先不提舞台上最抢眼的舞蹈和影像同步进行的这个高度理性化的设定,编舞本身就是在梦境和清醒的边缘走钢索一般努力保持平衡。例如有一段三人舞,两位舞者突然跑开,独留赤裸的男人仿佛抱著什么似地站在那里,接著,舞者像倒带一样地把上一刻跳过的舞,以快退的方式反过来再跳一遍,女舞者便倒退回到了男人的怀抱。且慢!回到?刚才女舞者是被男人抱著的吗?这里的倒转是还原,还是伪造了一个其实未曾发生过的原初场景?同样的,当我们在转醒之际回想昨夜的梦,我们不也是常常无法确定,回忆的梦境,究竟是梦中的经历,还是虚构的回忆?
以影像和舞蹈的对位法 让视线不断错过
这就谈到影像和舞蹈的并置了。编舞家不轻易选择现实和梦境任何一边,正如同他让舞者既要跳舞又要负责拍摄,让舞台既是表演区也是摄影棚,让舞蹈剧场被同步剪接成投影幕上现场直播的舞蹈电影,以及对观众来说最重要的,让视线不轻易被拉拢到影像和舞蹈任何一边,而是必须在两者之间不停来回。有一种本位主义式的意见认为,《早餐时刻》的影像喧宾夺主,我想孙尚绮费那么大的功夫,刚好就是为了让影像和舞蹈不再有谁是主体的疑问,而是彼此的对体;也不再有主从之别,而是对位关系。
这种对位关系主要是由镜头撷取的角度建立的,令很多人印象深刻的例子,是舞台上的男舞者用浇花器往女舞者头上洒水,但在镜头局部特写之下,放大的投影幕上却呈现出近乎写实风格的雨中即景;然后趁著镜头向雨丝推近,镜框外的男舞者赶紧将浇花器换手给女舞者,于是下雨的影像虽然持续著,舞台上淋雨的人却变成造雨的人。其余像是女舞者的正面特写配上她在舞台扭曲的背影,或者用快速切换的镜头肢解律动的身体等等,都是透过舞蹈和影像展示截然相反的两种观点。我们同时看见了脸孔和背面,整体的流动和琐碎的细节。
但是,这个作品最有趣的并非一切可见,反倒是当我们的视线在来回追踪影像和舞蹈的差异之际,意识到我们根本来不及看,我们的眼睛总是错失了某些东西。这是为什么,当摄影机跟拍舞者走进观众席的那一刻,全场观众的头简直摆动到了极致,因为大家都想看看自己上了大萤幕的样子,但每多看一眼,就多错过一点近在眼前的演出。我想,这里碰触到的视觉的吊诡,同时也是梦和现实的吊诡:舞台上愈多机器装置帮助我们看见现场发生的一切,我们反而累积了愈多看不见的经验;同样的,现实中愈多技术管道帮助我们重现梦境,我们反而愈意识到,梦见的,醒来之后就慢慢闭上了眼睛。
不被意识到的镜头
最后,让我们倒回开头说的倒转。通常我们倒转影片,是要指出某个被忽略的关键时刻,倒转时间,是要告诉你有不容错过的事情发生。那么,这场倒转的早餐到底要告诉我们什么事?另外一种意见觉得,不是编舞家语意不清,就是他的主题不明,演出从头到尾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以上的看法我完全同意,只是我不认为这是缺点,反而因此觉得《早餐时刻》更加值得回味。早餐本来不就是这样吗?一天开始了,但又尚未开始,即将有事发生,但是谁知道。就像舞者的动作串接了现代舞、太极、默剧的肢体和说话的手势,是为了在身体语汇的转换之间有新的可能闪现,孙尚绮花一个多小时吃早餐,是为了放大事情发生和没发生之间的另一个时刻。
我仿佛把这个作品说得无懈可击,但我真的是想半天才挑出一个可能的问题:舞台虽然被搭建成一个三机作业的摄影棚,舞蹈表演却始终没有意识到镜头的存在。这个问题,在舞者手拿摄影机跟拍的段落尤其严重,逼近的镜头应该是很暴力的,可是我们既看不到拍的人、也看不到被拍的人对镜头的暴力有任何反应。到底,那么柔软的肉体,要如何与那么具侵略性的镜头共舞?话说回来,这不也是在问我们,原本势不两立的梦与现实,要如何共筑一个全新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