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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支舞蹈,是编舞家对准伽里尼所看到的同一个画面,然后喀擦按下快门,所形成的一张反白的负片。(林铄齐 摄)
演出评论 Review

身体的留白 空间的显影

到底像空间这样一个静止不动、大小固定的东西,有什么好一量再量的呢?我们习惯这样想,所以空间就死了,但是空间从未静止,身体每一次运动都会让我们感觉空间正在改变,比如快速的抵达会缩小、缓慢的行走则会拓宽空间。换句话说,身体的运动帮助我们察觉空间的改变,测量空间的运动,舞蹈让我们发现空间其实是活的。

到底像空间这样一个静止不动、大小固定的东西,有什么好一量再量的呢?我们习惯这样想,所以空间就死了,但是空间从未静止,身体每一次运动都会让我们感觉空间正在改变,比如快速的抵达会缩小、缓慢的行走则会拓宽空间。换句话说,身体的运动帮助我们察觉空间的改变,测量空间的运动,舞蹈让我们发现空间其实是活的。

《伽里尼1545在枫丹白露》

10/4 台北 国家戏剧院实验剧场

作品名称宛如历史公案,更像侦探小说。请问:「雕刻家伽里尼(Benvenuto Cellini)一五四五年在法兰西一世位于枫丹白露的行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完全不在乎到底发生什么事的观众,看见舞台上修长的女子和兔子先生,大概会很自然联想到《爱丽丝梦游仙境》,艺术保障联想的自由,你不能说他错;心里悬著这个问题的人输入关键字去问google大神,图片搜寻结果有一件伽里尼的青铜浮雕,就叫做《枫丹白露的宁芙女神》la Nymphe de Fontainebleau,正巧浮雕上也有一位修长的美女被一群野兽围绕,以为答案揭晓,却答错了——看仔细点,铜雕的创作时间,是一五四二到四三年。

一五四五年发生的事,据说是伽里尼本来答应交给宫廷两尊雕像,可是他做完一尊就没时间了,于是在发表会上运用光影的律动,变换雕像的投影当作第二尊交差,想不到令在场观众大为赞赏。这才是编舞家克里斯汀.赫佐(Christian Rizzo)要追溯的历史,一个当雕塑变成影子在空间里跳舞的时刻。我们因此可以这样揣想:如果纯白的舞台空间是伽里尼一五四五年在枫丹白露的那场发表会,那么舞者、悬吊物、乃至于场上所见到的一切那清一色的黑,便是墙壁上的黑影了。

挑战的不是舞蹈 而是运动

不过,赫佐并不让影子变换不定,虚幻不实,而是让它在显影的过程中逐渐清晰,有如实体一样边线锐利。女舞者的肢体动作便是如此,她以慢速度行走、狐步、伸手指向空间中某个定点、身体倾斜、倒立、背对地板爬行、手臂绕过身体指向背后等等,仿佛在用分解动作打一套拳,巨细靡遗地展示每个细节,直到你看清楚了,整场演出都是同一组动作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而且,清楚还不只是视觉上,听觉上也是:女舞者脚上穿的是高跟鞋,那个跟之高之细的,名模走台都会摔跤,更别说跳舞了,所以整支舞完全不跳,每一步都像工程图的线条那样经过精密计算,踩出去就发出清脆的声响,不容半点迟疑。兔子先生也是,身上挂著珠串,一走路就匡啷匡啷,闭上眼睛都能定位他在空间里的远近。

我想,如果在这里我们看到的只是一种不跳舞的舞蹈语汇,那是把编舞家想简单了,因为赫佐要挑战的不只是舞蹈,而是更根本的运动。一般所谓运动,指的是在空间里连续性的位移,可是女舞者做的是接近断裂的分解动作,其中包括许多停顿,例如仰躺在地板上、但是并未全身著地、而是只以臀部为支点维持平衡。整支舞蹈其实就是一连串平衡点的转变,这些断断续续的顿点,显然并非运动,却也不是静止。它就像印在电影胶卷上一格又一格的底片,把动作拆解、还原成动静之间的刹那。现场不断增强的弦乐声,堆叠著失速坠落的预感,这便提醒了我们,表面上优雅均衡的停格,背地里就像站在悬崖边,需要耗费极大的力气才不会摔下去。

空间重生的仪式

说到底片,白色的舞台黑色的物体,看上去就像摄影的负片,再加上悬在半空中的那些黑色物件近似烧焦的动物尸体,联想到开头提到的《枫丹白露的宁芙女神》也是一群动物包围一个女人,我们很容易想像,整支舞蹈,是编舞家对准伽里尼所看到的同一个画面,然后喀擦按下快门,所形成的一张反白的负片。重点是,黑白被反转,意义也跟著被反转了:《枫丹白露的宁芙女神》里,万物都被女神吸引,她是生命的泉源;相反的,舞台上垂挂的若是动物的焦尸,女舞者就变成了死亡的核心。

问题是,谁死了?演出一开始,女舞者从平台上缓缓起身,然后兔子先生将满地的蜡烛一一拾起,排放在平台上,起身的意象和聚拢的火光使得一切看起来更像是重生的仪式。那么,是谁从死亡获得了重生?

舞蹈语汇提供了我们线索。前面提到,这支舞作是从单脚、臀部到头部一系列单点平衡的转移;同样,舞者的姿势变换通常都是以某个身体部位作为定点,例如后滚翻时,身体在空中抛出圆弧,手臂却像轴心一般固著地面。法则之严谨,与其说跳舞,更像在测量,像是从身体的某个定点拉开,以身体的尺度测量空间,其余像张开双臂前进、像指针一般伸手标定空间的方位等等都是如此。到底像空间这样一个静止不动、大小固定的东西,有什么好一量再量的呢?我们习惯这样想,所以空间就死了,但是空间从未静止,身体每一次运动都会让我们感觉空间正在改变,比如快速的抵达会缩小、缓慢的行走则会拓宽空间。换句话说,身体的运动帮助我们察觉空间的改变,测量空间的运动,舞蹈让我们发现空间其实是活的。舞蹈是空间重生的仪式。

空间书写 空间书法

赫佐在〈身体的书写,灵动的空间Ecriture du corps, espaces en alerte〉这篇访谈里曾说,他在做的不是编舞,而是空间的书写;我看舞的时候想到的是书法,黑影一样的舞者在纯白的舞台上做出乾净俐落的动作,很像在白色的宣纸上勾勒出笃定的墨痕。我毛笔字写得很烂,但是书法老师教过,欣赏书法不只要看字本身,也要看笔画之间的留白,看笔墨的运行如何让空隙产生一种韵律感,这个道理我记得。

也许,比起「空间的书写」,《伽里尼1545在枫丹白露》更像「空间的书法」。舞蹈动作一笔一画写著,同时小心不把空白填满,而是让身体为空间留白,让空间显影。回到伽里尼,当年令众人赞叹不已的那第二件雕塑,不正是空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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