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就像是一个神奇的颜料盒,一个实验室,一个战场。」精力旺盛的杨.法布尔,在「身体」这个主题之下、纵横艺术各个领域,一以贯之地坚持他对身体与文明之间的探索、触探道德规则的底线。光是舞台作品部分,从一九八○年至今一共创作了近五十个作品,并且这些作品也很难定义到底是戏剧?舞蹈?还是行动艺术?
该如何定义来自比利时的「剧场暴徒」——杨.法布尔(Jan Fabre)?传统的领域分类似乎不敷使用,一九五八年生于比利时安特卫普,一路从装饰艺术与工艺学校、皇家艺术学院毕业,但于十八岁时就迷上了表演艺术,接著创作就兵分多路,美术类从平面、雕塑、装置到影像,剧场类从行动艺术、舞蹈、戏剧和歌剧,其个人官网上的作品,前者由Angelos bvba视觉艺术、后者由信念创作体(Troubleyn)经营管理。
从将前卫视为潮流的上个世纪九○年代,一路跨进艺术商品化的新世纪,法布尔轻易越过了「要艺术?还是市场?」的两难迷思,毫不妥协地一路前卫到底,这就不禁让人想起了,廿世纪的普普艺术大师安迪.沃荷。两位都是特立独行,创作面向丰富、作品不时挑战人们观念,引起社会争议的艺术家,尽管沃荷后来简直成为演艺圈级的明星,但杨.法布尔却无法满足于其价位已经不低的美术创作,还孜孜不倦地从事于不可复制、只存在于「当下」的表演艺术创作,其个人某种顽固的、对艺术理念不断挖掘的坚持,不禁叫人动容。
一生创作的主轴就是「身体性」
法布尔的创作语汇,深受与他曾祖父,法国昆虫学家尚-亨利.法布尔(Jean-Henri Fabre)的影响,惯用昆虫、鸟禽、青蛙、小动物等为素材,譬如二○○五年担任亚维侬艺术节驻节艺术家,其宣传海报就以骑著大乌龟出海的自己为主视觉。而从昆虫的甲壳延续到自己的身体(法布尔作品中,会出现的人类,通常是他自己),「身体性」成为法布尔一生创作的最大主轴,他的作品常常碰触关于身体的死亡、性、血液、器官、暴力、受难等题材,特别是在某种不可逆、即将崩坏之时间性的瞬间(最后庆典、最后高潮、最后竞争……),血肉之躯夹杂著欢愉与痛苦的生存挣扎样貌,他认为这就是真实的生命本身。
例子要从早期作品谈起,譬如从不满廿岁就开始的「蓝色年代」(The years of the Hour Blue)时期的画作,他用蓝色原子笔,一笔一笔地在画布上描出一整片蓝,有些画作高达数公尺,观者除了在一片蓝色之海中,辨别出如昆虫、鸟禽、动物、骷髅头等象征性形象,更要惊叹创作者用重复的行动,在时间的堆叠中,所创造出来的身体性情感表达;或者他用自我形象的雕塑,在书桌前科学研究、自杀上吊在空中、或者十二岁的自己,但是外表覆盖上了满满金色的图钉,并且针头全部向外。
这种身体性创作的高潮,便是其在布鲁塞尔皇宫镜厅的圆顶,贴上了一百六十万片绿色甲虫的具有光泽的翅膀,比利时宝拉皇后还亲自爬上鹰架,贴上了象征皇室的P字,可见其想法虽疯狂,但却深受比利时人的肯定与喜爱。
从行为艺术到表演舞台的「身体创作」
对身体性的关注,也让他往行为艺术的领域创作,从一九七六年到一九八○年,年轻的他陆续发表了几个具有代表性的作品,譬如烧比利时纸币,并将灰烬排成“MONEY”字母的《金钱表演》Money-performances;当场用刀子割自己身体,取血作画的《身体血风景》My body, my blood, my landscape;及将自己关在封闭白色大盒子中,用蓝色原子笔涂了三天三夜的《Bic艺术之屋》The Bic-Art Room。
而近期著名行为艺术作品包括:二○○四年,他把自己跟南斯拉夫行为艺术之母——玛莉娜.阿布拉莫维奇,穿上中世纪战士盔甲,关在巴黎东京宫展场的透明大展示柜中,表演了四个小时的《处女战士》Virgin/Warrior,并拍成了一个纪录片。○八年他把自己打扮成法国著名罪犯杰克.梅林(Jacques Mesrine),在罗浮宫众多艺术品前,表演了罪犯逃脱记《艺术让我远离监狱(逃出博物馆)》Art Kept Me Out of Jail (and Out of Museums),大大讽刺了罗浮宫中的古典艺术史,对艺术家而言,真像座监狱。
法布尔这种对于身体暴力式的迷恋,也让他对身体的现场表演著迷,但这种创作类型,登上了表演艺术舞台,却一时找不到适合的既有位置命名其类型。在德国著名剧场学家汉斯.蒂斯.雷曼的《后戏剧剧场》这本描绘当代剧场新风貌的理论书中,特别为「行为艺术」与「剧场艺术」的交互影响写了一整个章节,「在后戏剧剧场中,剧场符号的应用发生了变化。其结果是:剧场艺术和行为艺术一样追求真实体验,两者之间的界限变得愈来愈模糊起来。」法布尔的舞台作品都是自己编导和设计舞台空间,早期他自己一定登台表演,他带著美术观念做舞台作品,中间的桥梁便是行为艺术表演。
行为表演表达的是「观念」,逃脱了戏剧的文本叙事与舞蹈的形式美感束缚,并以身体的一连串真实体验为文本,于是在愈来愈科技虚拟的新世纪,这种以现场性、身体性与真实性,用感受性大于思考性的表演特性,也开始在歌剧、行为艺术与剧场艺术之间出现了新的结合,这也让许多美术界的艺术家,跨界到表演艺术圈(例子不胜枚举,来过台湾的罗密欧.卡士铁路奇,「非常比利时」另一个戏剧节目《沉没的红》,导演基.盖西耶都是美术学院的背景)。
挑衅文明与道德规训的边界
不过称为「剧场暴徒」的法布尔,是众多美术跨界的导演、编舞家们,最挑衅及保留最多行为艺术成分的创作者,他不耐于所有人类历史上所遗留下来的文明与道德,极尽挑衅这些规则的边界。
例如○八年被邀去罗浮宫开个人展览《天使的变形》L'ange de la métamorphose,在中欧绘画——法兰德(Flandre,今天的荷兰、比利时)这个北方文艺复兴所在地的展览室中,还没走进展场入口,就见到迎接的作品《我抽空我自已(侏儒)》Je me vide de moi-même (nain)(2007),这个自雕像是作者本人缩小版蜡像,一头撞进罗浮宫馆藏Rogle van der Weyden大师的自画像前,流了一地的血;另一件作品《世界最大条虫的自画像》Autoportrait en plus grand ver du monde(2008),则是在一大间名画环绕展场中,散置了一地的墓碑,上面刻著一些哲学家、艺术家及昆虫的名字,并不时听到中间躺著人头长长虫身的艺术家本人,不断喃喃自语地声音说:「我要逃离脑袋中的历史死结(Je veux sortir ma tête du noeud coulant de l'histoire)。」可说是对所谓的历史经典毫不留情的挑衅,在此,艺术家提出,返回原始的昆虫状态,或许才是人类的救赎。
在罗浮宫这般的庄严之地,这些大胆狂妄的作品,自然引起宫廷品味的保守派人士的一阵挞伐,恶心、低级、暴力……的评语不断,不过也因媒体成为话题的讨论,吸引了许多年轻或前卫品味的观众,走进罗浮宫。
这个事件正好是○五年的翻版,当年他担任亚维侬艺术节驻节艺术家,在教皇宫中庭的开幕节目《眼泪的历史》L'Histoire des larmes,大量的裸体、演员不时地嘶吼、辱骂,凌乱的舞台物件、没有故事情节的混乱场面……首演夜才谢幕,就从观众席听到部分观众的怒骂,隔天媒体也开始报导,逼得艺术节主席出面缓颊「你们可以表达你们的意见,但也请尊重艺术家表达他自己的意见」;而后来的数据也很有趣,尽管法布尔引起争议,但当年艺术节的观众人数,比上一年成长许多。
是戏剧?舞蹈?还是行动艺术?
而以笔者在○九年巴黎观赏的《宽容的放纵》L'orgie de la tolerance为例,法布尔用来反击资本消费社会的舞作,舞作的一开始是一场赛马,四位穿著白色内衣裤的男女舞者扮成马,另外四个背著猎枪、打扮布尔乔亚的主人,用力吆喝著赛马们往前冲,而赛马们手都伸进内裤私处,用力地以「自慰」表示它们的努力向前跑;而整场的富人生活、钞票、名牌包与购物车篮,夹带舞者的自慰、呻吟、辱骂声不断,最后全部舞者在台上破口大骂脏话,骂生活、骂自己、骂观众、骂剧场、骂文化部长,最后骂法布尔,编这什么舞?搞什么东西?难看死了,还付我这么少薪水,结果经过前面几次的「震撼教育」,这次火力不减的演出,巴黎观众却开始可以了解并接受,回报以满堂的鼓掌、叫好声,这也证明了法布尔曾说过的:「美是一场永无止境的战争,任何美的事物,都必须以时间来换取观众的接受。」
「身体就像是一个神奇的颜料盒,一个实验室,一个战场。」精力旺盛的他,在身体这个主题之下,光是舞台作品部分,从一九八○年至今一共创作了近五十个作品,并且这些作品也很难定义到底是戏剧?舞蹈?还是行动艺术?特别是他也常常找舞者来编排单人作品,这些舞者必须打破既有框架,进入一个法布尔所谓的「生物性表演」(biological acting),表演者必须了解自己身体的脉动、各个器官的运作,而不是只依赖「情感」,他分析说,情感会牵动身体,进而产生化学反应,而演员或舞者,要知道如何与这些化学反应游戏。
法布尔的一生传奇可以说上许久,但百闻不如一见,趁著这次难得带来的两个作品,不妨走进剧场亲身体验,其独特「身体性」之观念跨域演出,一睹大师作品的丰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