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电影出身的导演,似乎也对舞台感到惶恐,不时调换演员的走位,这是不同于镜头的调度,所有的一切都摊在观众眼皮之下,一丝丝的迟疑,一点点的情绪不到位,在舞台上都会被放大而显得清晰可见。这是一个庞大的故事结构,每个角色都有多面向的情感,而那些幽微复杂的情感却容易被空广的舞台稀释掉。演员不时向副导和导演提问:「我走到这里,要什么情绪?」即便灯光渐暗,演员仍努力将情绪穿透微光,送抵观众席。
他那一头花白的头发,根根倒竖,一双血丝满布的眼精,在射怒火。他的声音,悲愤,颤抖,嘎哑的喊道:畜生!畜生!
──《孽子》
放逐
「这个『嘎』字怎么念?」莫子仪(饰李青)拿著剧本抬头问向副导,这是第一次的排演,为了十月中旬TIFA记者会上的一场表演,这也是整出《孽子》的开幕,李青的独白,讲述父亲的挫败不谅解,李青口中再现这些父亲的怨怼,一句一句都像是刻在李青身上解不开的诅咒。
这是一个讲述一群在一九八○年代,被家庭、社会所遗弃的青春成长故事,也是一则生命被放逐之后,如何寻找安身之处的故事。这些沉重的诅咒全降在这群青春花美的男子身上。
排演的前一天,是金钟奖的颁奖典礼,这次入围而没得奖的莫子仪被众人调侃,吴中天(饰龙子):「他大概没得奖躲起来哭了吧?」另一位迟到的张逸军(饰阿凤),一进门就忙著道歉,他曾是太阳剧团的舞者,身材不高,却有极具张力的肢体,他的背包里装满药袋,这几天背部不知名的疼痛,他频繁入院检查。他这次的戏分,没有任何台词,只有激昂的舞蹈,最后还以绸吊飞上舞台,用另一种方式诠释传奇的「凤」。
台上台下,演员的生命与小说里的角色,一样青春花样年华,各自经历不同的挫败与痛苦,在真实与虚幻之间摆荡。人们只看到青春的美好,却忽略青春痛苦的一面,他们寻找一个面对世界的方式。
吴中天激昂念著其中一段台词,是他劝阿凤回家:「阿凤,你让我来照顾你,让我照顾你一辈子——你说什么疯话,阿凤,你说这辈子不可能了,你说等到下辈子投胎到一个好人家再来去报答我……」空阔的排练室,飘荡龙子的独白,没有道具,没有布幕,却像一则青春的隐喻。他说的是阿凤,也是自己,他要带阿凤回家,也是要带自己回家,他们不只是寻找一条回家的路,也是在寻找自己面对世界的方式。
孤臣孽子,永恒的放逐,永远在寻找回家的路,仿佛只要将肉身面对著家的方向,不管家有多远,路多长,我们终究是在路上了。
不语的阿凤,狂野的肢体,从舞台左方进入,与龙子眼神交错,龙子伸出双手,却握不住阿凤。他们彼此成了彼此的诅咒,成了永不复归的幽魂,回不了家,在黑暗王国里成为人们口耳相传的一则传奇。
在我们的王国里
舞台设计师将舞台配置投影到墙上,樊光耀(饰郭老)问:「这布景多高啊?」设计师答:「大约两层楼高,你得站上去。」樊光耀以郭老口吻啧了一声:「你做的舞台每次都这么高,考验谁呀?」导演曹瑞原盯著布幕,低头不语,比起两层楼高的景片,他更担心的是方才的读剧,从头到尾读完已两小时多,若加上情绪、表演,全本演完恐怕得花上三个小时,这对观众和演员无疑都是考验。
「这对白是不是要减一些?」「这场戏要不要删掉?」……台下的演员私下讨论了起来。即便有些不确定,这场读剧却仍充满笑声。唐美云(饰杨教头)这次是演一名唱歌仔戏的女同志,设定与原著小说不同,然而,当她一张口念对白,任何的字句都显得戏味十足,加上带著歌仔戏腔调的语气,总是引爆笑点。
这个新角度诠释的角色让这则经过数次翻拍的故事,有别以往的新意,她是这个黑夜王国里的灵魂人物。小说里是这样描写这个黑夜王国的空间:「我们王国的疆域,其实狭小得可怜,长不过两三百公尺,宽不过百把公尺,仅限于台市馆前路新公园里那个长方形莲花池周围一小撮的土地。我们国土的边缘,都栽著一些重重叠叠,纠缠不清的热带树丛:绿珊瑚、面包树……」
这些描述到了舞台都成了李青主观式的独白了,这么具体而细致的描述,到了舞台成了一个若即若离的景色。所有的演员在排练时,总是不断地问:「莲花池在哪?」、「我要避开这个池子吗?」、「我要走在莲花池的上面?还是下面?」排练室的地板反复用胶带贴出池子的位子。
导演凝神闭眼:「不对,这个池子往旁边移。」作为整出戏最重要的象征之一的莲花池,也随著排演的过程,不断挪移位子。《孽子》从文字到电视剧,再到剧场版,文本在不同媒介间转换,剧场必须将数万字篇幅的情绪,集中在十几幕的舞台上,这种考验不仅仅只有如何精选浓缩剧情,又能精准传达原著精神,同时也考验舞台配置。
小说的发生地点在真实生活里,是所有读者与观众所熟知的地点,因此在舞台上要如何「具象」到能让观众一眼认出,又必须随时保持一个「抽象」的距离,能与演员、观众保持不互相干扰的状态。于是,每一幕戏都成了莲花池随著剧情需要,时而在舞台中央,时而又远离舞台。
电视、电影出身的导演,似乎也对舞台感到惶恐,不时调换演员的走位,这是不同于镜头的调度,所有的一切都摊在观众眼皮之下,一丝丝的迟疑,一点点的情绪不到位,在舞台上都会被放大而显得清晰可见。这是一个庞大的故事结构,每个角色都有多面向的情感,而那些幽微复杂的情感却容易被空广的舞台稀释掉。演员不时向副导和导演提问:「我走到这里,要什么情绪?」即便灯光渐暗,演员仍努力将情绪穿透微光,送抵观众席。
那些青春鸟的行旅
小说的尾声,是借由小玉与阿青的几封书信往来,交代了这群青春鸟们的结局。剧场版的孽子也大致交代了几个角色的结局,李青在公园里遇见了罗平,杨教头又另觅一群新徒弟,一切仿佛生生不息。
李青在公园里对罗平说,他突然理解母亲一直流落在外,因为他和母亲一样不敢正视父亲那张痛苦灰败的脸,他后来回了家,偷偷把刚买来的一本《三国演义》搁在大门,然后匆忙跑走,愈跑愈快。他说:「跑出巷口回头望去,那一刻,我才真正感受到家的凄凉……」
这一刻,他理解什么是离家,什么是被放逐,父子关系的和解不是像洒狗血的偶像剧的拥抱和泪水,真实的和解并不是回家,而是多了一份理解,坦然接受这项缺憾。
李青终究没有回家,但他的救赎是公园里的罗平,那个像弟娃的小弟,剧情的结尾,他和弟娃在公园里奔跑数著「一、二、一、二」,远处是过年的炮竹声。隐没的舞台灯光,最后打在舞台布幕上的,是这几年台湾同志游行的影片。来自一九八○年代背景的孽子,和廿一世纪的当今社会,这么转眼一瞬,卅年过去了。
小说的首页是这样写的:「写给那一群,在最深最深的黑夜里,独自徬徨街头,无所依归的孩子们。」相距卅年,遥远的故事里,诅咒被解除了,那群青春鸟们的足迹像是对现今世界的一道祝福。
(摘录转载自国立中正文化中心《孽子—2014剧场显像》,2014年1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