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被暴利集团寸土寸金计算的城市里,帐篷硬是有办法咬破一个洞,清理出一块游戏的空地。如同小蜜蜂在戏里说的,其实所有故事早已写在默示录里了,只不过卷轴被霉菌咬得坑坑洞洞,「洞什么都不说,沉默著,只好用想像的。这种沉默和想像就是我们的共有地」。这段话可为帐篷剧的最佳注解,它是共享的空间,共想的场所。
台湾海笔子《霉菌市场 默示录》
2013/12/5台北市微远虎山空地
「演员不够专业」这个念头,我在看《霉菌市场 默示录》的过程当中,应该一秒也没冒出来过。相反的,虽然大多是业余演员,但帐篷剧的奇妙之处,正是这个像违章建筑一样、外表破破烂烂、内部功能却非常强大的野台,这一则人类像菌类般寄居在垃圾山旁、却活得一点也不悲情、还热热闹闹形成一个市集的长篇寓言,由台湾海笔子这群演员演起来无敌好看。当业余比专家好看,素人比达人出色,在微远的帐篷里,比在市区的剧院里看戏更对味,我们就不得不问:这个再怎么专业都无法超越的业余,为什么那么有力量,热血,而且美丽?
先岔题回答一个合理的反呛。有人会问,那帐篷剧的演员能去演写实剧、歌舞剧等别的戏吗?我建议倒过来想,假如今天是梅莉.史翠普来演海产店的老板娘渔网、汤姆汉克演军事公司的老板红牛,你肯定会比现在好吗?
在紧急状态里说笑话
大明星,我们知道,全靠演出人物的深度证明自己为实力派。然而,这出戏尽管有从发电厂逃跑的警卫老虎钳、洗衣的篝火和洗头的毒药猫、孢子和粉红、钥匙和密码这些角色,我的朋友看完戏后却猛然发现,他们和他们的名字一样不像人,更像物件和工具,观众期待的不是他们告白什么内心情感,而是好奇他们在什么情境底下发挥功能。同样的,台词也不是情感的载具,而是情境的托出:一开始,老虎钳就说她搭著废弃的舢舨漂流到这个不知道什么地方;篝火说今晚出现了黑色的月亮,因为月亮被工厂排放的煤烟熏黑、再加上苍蝇和霉菌密布;接著孢子说,这里其实是他们从对面冲绳的美军基地偷运物资过来的霉菌基地;然后,水门开启,粉红从水池中央走平衡木一般上场说道,哈哈哈!上万头病死的猪把黄浦江边染成粉红色,她从那里带回又圆又红的扫帚草,因为这片土地已经被美国孟山都的强效农药残害了,扫帚草有复育田埔的功效……
上面描述的每一个情境,都是演员扯大嗓门在宣告紧急状态来临。既然如此,粉红为什么还会哈哈哈?这一哈,显示编导樱井大造的气势,比起阿冈本(Agamben)更占上风。没错,当渔网喊著太平了太平了,可是祖母被美军撞死、妈妈被黑道放火烧死,反映的是阿冈本批评美国,一个法治国家发动反恐战争,等于「创造一个这样的情境:紧急状态成为常规,而和平与战争间的区分将不再可能」;更不用说,戏中把人称之为「裸虫」,和「裸虫中的裸虫」蛐一样是卑微又脆弱的「赤裸生命」,简直照搬阿冈本的「裸命」,也就是丧失公民身分与法律保障的难民。问题是,阿大师笔下的裸命都很苦命,不是被消音的受害者,就是被牺牲的受难者。相反的,霉菌市场上的角色不但活蹦乱跳,口水乱喷,情急之下还可以哈哈哈!面对紧急状态,最重要的不是逞英雄,是还能说笑话。
我们应该要解放资本家!
换句话说,樱井大造的策略不是去消灭谁,不管那个谁是国家还是资本家,而是翻转,把紧急状态逆转成紧张刺激的游戏,就像蛆养殖场的女工小蜜蜂,听说要罢工的第一反应是「罢工?好酷啊!」更酷的是,如果危机都可以拿来玩游戏,那就没有所谓的敌人或他者了,所有人都是玩伴。所以戏里面,当神变成「神财团」,太平成为「太平天国」开发案,自由变成「自由主义市场」,霉菌和蛆虫反而成为帮我们把垃圾山一点一点蛀掉的朋友。既然资本主义把圣洁的价值弄脏,我们就用脏污清洗资本主义。光这样还不够,我们看到,市场民众被财团派遣的人马追杀,但是最后关头,民众还用老虎钳剪断杀手身上的铁丝,因为「让什么人获得自由的话,自己也可以变得自由」。这是一种更基进的政治态度:不是抵抗资本家,我们应该要解放资本家!
听起来很像阿Q式的精神胜利法,然而,当观众对于「用一支老虎钳瘫痪核电厂」那么瞎掰的说法竟然觉得有趣,解放就不再是空想的结果,而是参与的开端,是加入游戏的邀请。这里,观众能够产生参与感,和前面提到的那种业余的演技绝对有关。道理很简单:所谓的「专业」是一个排他的概念,因此明星上电视会说演戏很辛苦的你不懂,市政府和捷运局也说工程很复杂的你不懂,反正都是在强调专家和一般大众的区隔;相较之下,「业余」是对所有人开放,业余演员或许演戏过分用力,那是因为他们比起演戏,更像在玩一个欲罢不能的游戏,而且只要你采取行动,没有人会拒绝你加入。这是一个游戏的共同体。
共享的空间 共想的场所
说到游戏,不知道大家是否跟我一样后知后觉,某天回想起来,才发现小时候随便都可以和玩伴弄个秘密基地,如今你到哪里去找那么一块地?都更的年代,没有空地,没有游戏,没有童年的秘密。但这显然也是帐篷剧那么热血的原因,在这个被暴利集团寸土寸金计算的城市里,帐篷硬是有办法咬破一个洞,清理出一块游戏的空地。如同小蜜蜂在戏里说的,其实所有故事早已写在默示录里了,只不过卷轴被霉菌咬得坑坑洞洞,「洞什么都不说,沉默著,只好用想像的。这种沉默和想像就是我们的共有地」。这段话可为帐篷剧的最佳注解,它是共享的空间,共想的场所。
基于这种公共性的打开,我想最后在地点的选择上做些补充。帐篷剧的演出地点经常是弱势者的住所,如乐生疗养院和溪州部落,有时不然,如忠泰建设在大直的建地和这次的微远虎山;前者的民众脸孔清晰,但后者的民众非常模糊。的确,帐篷剧比较像流浪戏班,不是社区剧场,但是作为共享和共想的场域,如何将各地民众组织成临时社群,这个问题无法回避。当然,一时回答不来也无妨,小蜜蜂如是说,沉默和想像是我们的共有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