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风起云涌的社会运动,已经让街头比剧场还有戏剧感,连艺评人都想提名「太阳花运动」角逐台新艺术奖;面对这样的状况,剧场人还能怎样在剧场里演「政治」?有人在演出中呈现当下预言未来,但其实是展现政治正确的意识形态;有人改编史诗小说翻转寓言,但却流于扁平;也有人透过在经典中置入在地情境,带动观众的提问与学习能力……
当社会运动演变成空间占领,我们很容易从众声喧哗的场面,感染一股狂欢节的氛围。可是这种狂欢是脆弱的,运动的狂欢里总是潜藏著忧郁,因为抗争很可能造成牺牲,政府可能不惜发动血腥镇压,被压迫者也可能以绝食、自焚等自残的手段反制。甚至抗争本身也会被抗争者所牺牲,例如学运领袖成为谈话节目的名嘴,使得抗争被媒体所消费,或是前朝的受害者顶著光环,改朝换代之后成为升级版的暴君,那更是历史中一再出现的暴力轮回。
因此,狂欢与忧郁就像运动中的光和影。只不过我们通常喜爱追逐光明,更胜于环顾包围我们的黑暗。政治如此,艺术亦然,从今年几出回应反服贸、占领立法院这些事件的剧场作品,可见一斑。
被政治正确剥夺的未来想像
先谈一片好评的《玫瑰色的国》。读演剧人的这出戏,一开场就是二○三四年的台湾,一群大学话剧社的朋友久别重逢,廿年前他们一起在排演场内重演四六事件、野百合学运,在排练场外碰上了太阳花运动,并且一路经历了人传人禽流感、核五兴建、台独公投失败,有人进核电厂工作到变成废人,有人当上无良县长、山也BOT海也BOT、翻脸不认旧日的同性恋人,有人把自己卖到中国当台劳。总之,这出戏有热血有冷血,有梦想有幻灭,有微远的过去又有近未来,无怪乎剧评人鸿鸿称赞它「展现了大胆的史诗企图」、「不断逼迫观众重新思考自己的意识形态盲点」,艺评人陈泰松说它让「历史的审判预先到来」。可是,有吗?戏中所预言的那个核污染愈来愈严重、台湾愈来愈依赖中国的未来,其实早已到来,根本不是预言;它对于开发主义和恐同的批判,也并没有指出什么盲点,完全就是当今政治正确的意识形态本身。
我们必须进一步追问:难道说,台湾独立成功就没问题了吗?要是鬼岛再度沦为美军基地呢?要是政府因此追加国防预算,然后说服老百姓,建核五才能拥有核武呢?要是你被迫在独立建国和非核家园之间选择一个呢?话说回来,不正是为了面对这些谁也无解的现实疑虑,我们才迫切地需要想像未来吗?
魏瑛娟的《西夏旅馆.蝴蝶书》,也是一样把史诗格局压缩得同样扁平。论者多已指出,这场华丽的改编有些落漆,比方林乃文就从骆以军的小说逐条审查,认为原著里那座混杂著边疆民族的古代史、边陲岛屿的近代史、梦境和时事的文字迷宫,变成剧场里「西夏文字艺术节」加「台湾之光摄影比赛」的廉价商演,统治者加反抗者的投影平面。尤其这出戏把上半场称为「阳本」,下半场称为「阴本」,却在最后谢幕时,让演员上台自报什么台湾之光。阴性书写了六小时,结果是比男性作者更阳刚的民族主义。不过,这里也要帮魏瑛娟说句话:文创商演之类的通俗手法未必就不好,毕竟戏就是在松山文创园区里演出的,文化的商品化本来就是铺天盖地的现实,而且这一招若是用得够高,魏瑛娟还有机会一举揭穿「台湾之光」本身就是一个商品。可惜她没把握住这个机会。
回到革命前夕的学习时代
相较之下,由鸿鸿策展的「华格纳革命指环」,挪用北欧神话的叙事架构,套入台湾正在发生的社会抗争,等于透过我们所疏离的,逼近我们亲身经历的,算是以史诗剧场反省当下的成功案例。譬如黑眼睛跨剧团的《女武神》,艺评人陈汉金夸赞它对华格纳歌剧的社会学式解读,把契约之神佛旦在地化为大到不能倒的核电厂老板、女武神政治化为起身反抗的工厂女工,和当今台湾的处境可谓无缝接轨;然而,这出戏之可贵,更在于它的见缝插针,特别是当齐格蒙这位英雄诞生的场景,在观众和英雄之间插入暗中窥伺的诸神,提醒我们老大哥的监视无所不在;还有,女武神用学语者的咬字表达对旧神的背叛,处理核废料的工人学著自问旧世界是不是唯一的选择,这些情节,都把政治艺术的重点,从意识形态的宣传和思想教育,导向了不断提问和学习的能力。
如果学习是革命前夕的必经之旅,再拒剧团的《诸神黄昏》大概就是少了这个。这出戏还未开演,入口就有人发放抗议传单,这边有人高唱国际歌,那边有人拿大声公喊口号,俨然把广场上的群众喧哗再制为剧场里的噪音交响。骚动的街头总是很有剧场感,再拒则让剧场混乱得很有街头感。接著,就是那段古典音乐电台的精采模仿,主持人说出那段经典名句:「反资本家是左派,种族歧视是右派,如果某人讨厌犹太人资本家,那他是左派还是右派?」这个政治极不正确的不左不右之人,当然就是华格纳,三言两语就为艺术家解套意识形态的捆绑。然而,它的犀利,它的沛然莫之能御,也差不多只到这里,之后就是台词、call in、电音、歌曲、电视转播逐渐混音成一片无差别的声响,堆叠出剧终诸神毁灭的大爆炸。
本来,如果我们能够学习聆听,听这些各自窜出的声音如何彼此叫嚣、对抗,我们便可以重新思考运动所激化的不同立场,分辨哪些声音里的愤怒,后来变成了空虚,又有哪些声音里的理性,后来变成了暴力。如何在抗争的激情之余学著辨识隐忧,剩下来就是艺术家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