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导演节目单所言,死者不曾说谎,透过死者亦有机会揭露真实的谎言,然而置放剧场中,并非为了明辨真伪,反而更像在自我审讯中描绘笼统的图像。对亡灵对自我的控诉正是对存有世界的控诉。
身体气象馆《残酷日志》
2014/10/26 台北 国家戏剧院实验剧场
无奈,还是得试著从理论开始,才有一点机会对于社会内部、个体与个体间和平的假象进行思考。在现代民族国家的框架下,国家主权早已由「领土的治理」转向「人口的治理」,从特定的君主主权的消长、地域权力的划分提升到全民皆战争工具的治理,从空间的限制与规范转细致化为个体生命的规训。然而,这似乎让这社会体中的集体间产生一致的枪口,让个体与个体间创造了内部和平的假象,日常战争与私人战争被抹去了、被空洞化了。若延续著傅柯精密的立论,我们就算不处于战争之中,也处于永恒的「战争状态」中。
身体便是那座剧场
人若欲审视「永恒的战争状态」的处境,或许得先将历史战争大戏抛在一旁,而企图让亡者回魂,将视域扩张至现存之外,透过这层个体与肉身私有想像,凝聚个体内部形成回圈,或许才有机会达到最低限的超脱。超脱不在说出「事实」,而在描绘个体肉身所受的「力量」。也因此《残酷日志》对我而言不只像是一场对现代国家机器暴力与战争的控诉的单向性,而更像是超脱集体之外的个体自生循环系统如何面对战争状态的演绎。
自生循环系统与剧场陈构形成强烈的呼应,诗意的日记体语言透过「接下来」分章换节。演出开始一片漆黑,甚至连逃生指示都被精密的遮掩,失去视觉刺激的观众,彷若进入黑洞,非人声电子声响与环境音创造巨大的空鸣。不久,空间的冰冷单色(有血红、有冰蓝亦有苍白)与极简的设计带领观众进入抽象的精神空间,被框限的视界中有著一道不见底部的楼梯,错视地引领至地狱(或翻转的天堂?),让亡灵与在世者谈谈身体的征战与残酷的样貌。过程中独载两位表演者如双声般缠绕的呢喃,将剧场化身为有机的肉身,遁入个体内部未曾休止的勾缠之中,就积极意义下而言,也寻找重新处置的可能。
根据导演节目单所言,死者不曾说谎,透过死者亦有机会揭露真实的谎言,然而置放剧场中,并非为了明辨真伪,反而更像在自我审讯中描绘笼统的图像。对亡灵对自我的控诉正是对存有世界的控诉。我们试图与过去展开对话,与过去的历史与政治展开个体反身性的对话。过程中无法分辨两位表演者的角色,唯有演员年纪与语言惯性明确,语言时而交叠、时而背离,大多时间皆以第一人称出发,却又在双声的系统中找寻交叉诘辩的余韵,直至中后段「你妳我我」段落中,表演者一迷糊旋绕、一趋于机械重复,在指称中迷失与再确认后,又再度丧失,犹疑了话语的方向性,换言之,那是话语权力的剥夺。身体便是那座剧场,而剧场整体便是那亟欲展现的身体,饱受战争状态运作下的身体。
观者的身体从不作伪证
演出过程中极其静谧,除了分节的巨大声响作为过场外,其余展演过程中,那怕一根针掉到地上都清晰可闻,诗意的句子需要超强的专注力,表演者极少的动作与指向表演的缺乏,话语不断延展随著「接下来」而再起,像是场永恒的轮回。起初的卅分钟,专注使得观众的声音连呼吸都听不到,随著有些人因故离席,有些人变换姿势,有些人咳嗽而轻微骚动,呼吸与震动微微发起。赶著看演出的我没来得及吃午饭,演出约莫过了一小时,突然间肠胃蠕动清晰可闻。正当我害羞于这般意外之音时,同时理解到,在美学需求之下观众的身体是如此的僵化,好端端地在现代剧场里献祭,如同一具呼吸尚存的尸体。正是对作品百般的尊重,甚至敬畏,让我们放弃身体,连呼吸都显得猥亵。或许这样的身体状态,正恰恰好呼应著自我规训的过程如何有效地创造著内部和平的假象吧!即便战争与和平的攻防从未休止,而观者的身体却从不作伪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