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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台的白幕上投影著奥尼尔的肖像及其生卒年分,彷如作者包裹回忆里弃屋的尸布。(许斌 摄)
演出评论 Review

消亡中的显影

曾经,光是启蒙之爱,但今日的时代课题,暗,才是必要潜入的爱之漩涡。王墨林以《长夜漫漫路迢迢》揭示我们要不停不停地书写幽灵,才有救赎的可能。黑夜里草蔓荒径,路遥而无归宿,家园废墟在一片城市霓虹的氤氲下,更显无光、更如老歌般烟渺。唯有愈往黑暗处走去,才能探索孤独、疼痛、迷惘与消亡,在夜雾里体会光明,这是一种穿过雾墙的摄影,显影时有粗黑粒子躁动。

曾经,光是启蒙之爱,但今日的时代课题,暗,才是必要潜入的爱之漩涡。王墨林以《长夜漫漫路迢迢》揭示我们要不停不停地书写幽灵,才有救赎的可能。黑夜里草蔓荒径,路遥而无归宿,家园废墟在一片城市霓虹的氤氲下,更显无光、更如老歌般烟渺。唯有愈往黑暗处走去,才能探索孤独、疼痛、迷惘与消亡,在夜雾里体会光明,这是一种穿过雾墙的摄影,显影时有粗黑粒子躁动。

身体气象馆《长夜漫漫路迢迢》

3/20~22  台北 国家戏剧院实验剧场

长夜里一条路朦胧地出现,却又在幻梦中消逝,苍茫前方,家屋在拥挤港边、爱的残缺里逐渐破败成废墟;这出戏里泰隆一家人的黯淡无光,不止是爱恨难了的折磨苦难,更是因无法自繁华的空心逃脱。尤金.奥尼尔写的是廿世纪初美国中产阶级的精神世界就此进入漫长的暗夜,生命面对外在更庞大的整体悲剧所做的无力嘶喊;而王墨林对《长夜漫漫路迢迢》的再写,则是创作者与创作者的对话,像进入时间流里的冥思,聆听廿一世纪废墟中幽灵的细语,将剧场视为摄影的现场,以显影死亡在暗里的音身。

掀开这一家人的裹尸布

戏始之际,屏蔽舞台的白幕上投影著奥尼尔的肖像及其生卒年分(1888~1953),两旁另有几张家庭老照片,映照幢幢过往幽暗的脸影,白幕彷如作者包裹回忆里弃屋的尸布,家庭的墓碑考。这也是一场影像的噬魂术,白幕从上方中间点抽起,偌大的奥尼尔影像也随之以三角状飞离,像是被吸入废墟,而那儿原来是他心神一直徘徊的居所,幕后显现、被他半虚的肖像笼罩的一家人,便是他在书写中反复叩问的黑影。

他们四人坐成一排望向观众,有如亡者的遗照。一旁的男女队长,是王墨林版本里新写的说书人、歌队,以奥尼尔写于一九一七年的诗作〈我的灵魂是一艘潜水艇〉为开场白;他想像自己是颗潜藏的鱼雷「守候著满载货物的商船/一艘艘发锈的商航积满了污垢」,开宗明义还原奥尼尔所写家庭剧的政治性,与对时代的控诉。混入奥尼尔的传记片段与剧作分析,男女队长时刻如鉴定报告者,自由出入、环观评价;观众其实是透过导演凝视奥尼尔的视点,来观看这一家人的定格。因此,四人开口说的头几句台词是描述泰隆一家人的起居室样貌,不属于特定年代、小城的老房。他们中性的语调带领观众望著这个剥除家具、裸露破败的倾斜舞台,仿佛要我们想像,以摄影机的镜头深入这个似乎沉海已久、复又打捞起的屋盒内,重构这群幽灵夜复一夜、演绎相同死亡的场景。

倾斜的舞台令演员势必要著重脚步、将能量沉稳向下和向内,加上常以乾净的身体静默和压缩情绪的念白,表现出一种难以行动的抑郁,四人的身体因之处于一种局促受困的飘忽感,呼应母亲吸毒、小弟肺痨、父兄酗酒的疏离与孤寂。疾病令他们无能行爱,却也是对彼此最隐密的理解,失常的肉身同时隐喻爱的窒碍与时代禁锢下的创伤。鬼魂的身体、亡者的姿态,导演呈现泰隆一家人的方式,令我联想到十九世纪的遗体摄影(post-mortem photography)。工业革命时代都市化之下,死亡如影随形,摄影术提供了延迟死亡的手法:将尸体摆成栩栩如生的模样,或独照或与生者合照,他们神情略显僵硬怪异,也像沉入永恒但不安的睡眠。这是生者面对太快太过的死亡时,强迫尸身模拟生命,在腐朽上增添香料与装饰,制作成影像木乃伊;银盐相纸上的死亡幽光和精心布置的场景,是哀悼回忆的空间。

这个家的废墟意象来自幸存的忧郁

然而,《长夜漫漫路迢迢》的死亡摄影,是将镜头对准浮颤的幽灵,要在他们消散前捕捉不可视的暗黑。他们寄居在长满壁癌、散发霉味的屋墙之内,空间与人皆褪去装饰性,演员的言语和动作指向一种高压的节制,如同具有还原作用的蓝色内焰,以探看召唤始终都在的死亡。同时扮演女仆的女队长,便像是这个主动带入摄影之光的人,她从楼台处走下这个地窖般的家,手执油灯、近距离细细观察母亲和父亲,她以旁白点亮母亲的青春追忆,也以诗歌的温柔理解一家人的关系。女队长带著摇晃的微弱光源走入废墟的暗渊,接近剧末时并以底片相机为这家人留下合照,刹那的闪光让观众想像负片上的身影。

浮颤的影像也好比舞台上方投影的手,隐约散发著海底萤光似幽幽的手。当母亲分不清现实与幻梦,呢喃著她年轻时想当修女、想弹钢琴,却又弃而转去追逐爱情时,后方的手鬼魅一样再现母亲对于扭曲丑陋的恐惧。影像里的手似想行动但在无边的黑暗中,对照场上母亲双手的挥舞,意喻创伤的身体、始终触摸著虚空。

选择走入废墟观看,便是决定了追随逝者的历史动力,其中必有永恒的失落与无以名状的离弃,这个家的废墟意象,来自它幸存的忧郁。父亲叨叨念著买房买地的资本幻梦,他们的生活由载货的交通工具如铁路/火车(年轻时乘坐的流浪追梦)、商船/港口(雾笛鸣响生命末途的无所适从)所包围、冲击,他们在经济战争下苟延残喘;在此资本帝国,所有的建筑终必倒塌成废墟,尤其是老屋。这部分的寓言特别经由粤语念白赋予家国意义,来自澳门的演员适切掌握速度和音韵的转换,方言的音乐性提炼出台词的诗歌意味,亦强调出地域关系。作为港口城市,澳门、香港愈发可见经济一条龙的压制,多少破旧老屋人去楼空,霓虹招牌与大楼彩灯旁往往便映照著一令人唏嘘不堪的废墟,但这不也是台湾正扩散中的城市荒原?

不停地书写幽灵才有救赎的可能

其中或许便隐藏著泰隆家的幽灵记忆,一如演员在戏的后半段重复开场的对话,但声音拖长恍惚如渊洞里的回音,回荡于每座废弃的破房。加上贯穿全剧的水滴声,提示意义上时间遭遗的迫窘,也同时拉开一个通往冥暗时间的缝隙;在成为背景音后,隐匿入叙事,代替沉默的家屋废墟发出微弱但坚定的声音。述说现代化之后的城市经历、凋零人的处境,一个没有终结的晦涩夹间。

倾颓的废墟是幽暗心灵的迷宫,也是回归死亡的场所。母亲的疯狂喻示人在经济体制里失根、伦理崩解,酒醉时弹琴的父亲就像要在废墟里引路的奥菲,然而弹不成调、难以接续,他终究也只能眼看爱恋逝去。众人在颓圮中观看母亲乱发插著血红玫瑰,迳自将一桶水从头淋身,这虽不是宗教上的洗涤,却是对于信仰的殉难,成为忧郁失落的牺牲者。

曾经,光是启蒙之爱,但今日的时代课题,暗,才是必要潜入的爱之漩涡。王墨林以《长夜漫漫路迢迢》揭示我们要不停不停地书写幽灵,才有救赎的可能。黑夜里草蔓荒径,路遥而无归宿,家园废墟在一片城市霓虹的氤氲下,更显无光、更如老歌般烟渺。唯有愈往黑暗处走去,才能探索孤独、疼痛、迷惘与消亡,在夜雾里体会光明,这是一种穿过雾墙的摄影,显影时有粗黑粒子躁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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