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节目单的文字上有一句这样的话,她说:「日本再度朝向得以发动战争的国家。」Kanoko的「反省哲学」得以让这样无身体化的字面,令人难免产生对现身在帐蓬里的鬼女,看到她们行动意识的一种幻视感。然而,等观众看完她们的演出似乎也都没看到她们的「行动」。而我们看到的还是作为一个日本女性用红色颜料在白纸上绘出一枚「日之丸」,然后将它引火焚毁。
黄蝶南天舞踏团《幽灵马戏团》
2014/12/22~28 台北 乐生疗养院纳骨堂旁特设帐篷
《幽灵马戏团》表现的其实更是一支华丽的异人馆,半遮半裸的女性肉体,毫无忌惮地在粗鄙的舞台上,晃动著她们乳房、臀部及肚腹各种质地的肉性,令观者的视觉传达到脑海时,非常令人感受到肉性所牵动起的一股恍惚的跃动。「肉」在这种如脱衣舞场般的展示,倒弥散著在地下室的肉体渲染出了狂气、恍惚的「恶之华」意味。她们的身体如同在Eros的祭坛上,以备祭典之需的供物;这是一场有关降灵会的巫舞表演。
她们猥琐、无色的肉体,充满一种自由欲望的解放感,女体之美在强烈轰轰的音响包围中逐渐流失,进而被萃取为一种即物性的身体之形,她们此时的动作已然与「舞踏」共时性的时间带无法叠映。台湾舞者完全迷走于身体姿态的律动脉络之外,她们显示的只是一种符号性的动作结构,符号中原具有「舞踏」语言的延异过程,包含了「历史→文化→风土」的因素所构成的身体表现技法,将土方巽对现代性反抗的乡土主义所形成的一套表述体系,而到了《幽灵马戏团》,这样具有律动脉络的身体动能,竟是无力通过历史的投影而衰弱了自身存在的传达作用。
台湾人身体的座标呢?
秦Kanoko将台湾殖民历史以文字记忆与身体记忆的分类法,也是以日本人的感性记忆与理性记忆的不同文脉,交错成以「黄蝶南天」为轴心,运作出「乐生→冲绳→福岛→兰屿」的受难民众史。在节目单的文字上有一句这样的话,她说:「日本再度朝向得以发动战争的国家。」Kanoko的「反省哲学」得以让这样无身体化的字面,令人难免产生对现身在帐蓬里的鬼女,看到她们行动意识的一种幻视感。然而,等观众看完她们的演出似乎也都没看到她们的「行动」。而我们看到的还是作为一个日本女性用红色颜料在白纸上绘出一枚「日之丸」,然后将它引火焚毁。
因此,我们必须回顾六○年代的土方巽开始了他「暗黑舞踏」的身体表现论,他想要对那个时代甚至是我们亚洲人的「当代」传达什么?这个问题在日本女性Kanoko面对「战争」时,将之视为是一个隐而不现的「他者」,只有当她显身与之面对面对抗,「他者」的象征性才找到它的意义;台湾女性以「马戏团」作为肉体的存在场,日本人这样的战争经验于她们而言,应是更为陌生化的「根本的他者」,然而她们在这个「场」召唤的却是不在场的「遗忘」。那么我们想问:如何在「乐生→冲绳→福岛→兰屿」的民众史脉络中,显示出台湾人身体的座标呢?
幽灵返身在寻找什么记忆?
所以,我们看到整场演出有一种机械式回转痕迹。以Kanoko的言说(刊载于节目单之文)为中心,文字透过她在场域中的身体延异,构成一个从理性翻转为感性的圆形循环,台湾鬼女轮番上场表演如同电子花车回转巡行,这是凝视她们肉体参照资本主义对身体商品化之美的颠覆,而产生绝大的黑色Eros。这样的肉之祭典与机械化的回转带连结,身体在其间的流动愈来愈形成一套制式,就很容易抽空了各个舞者通过这个制式想要传达的身体欲望。无论钢管舞、音乐盒娃娃舞或空中飞舞及其他各个身体表现,都仿佛只是一场一场的特技秀;至此,仍解决不了我们到底应该以怎样的角度来看她们的肉体?在两小时之久的观赏时间,只看见这场降灵会的幽灵在字面上盘踞不去,却看不到「将这些受苦幽灵带走」(见节目单),黑色Eros被凝固为仪式的一个死亡符号的语言,或者有人可以想到在冲绳已演义成为美少女战士传说的「姬百合部队」作为一种参考。
从土方巽到Kanoko,被「暗黑舞踏」情境连结起来的身体符号,其实并没有被统合在她于二○○五年前在乐生开始的舞踏行动,不是身体形式的问题,而是身体记忆的问题,或者更可以说Kanoko的舞踏行动(从取名为「黄蝶南天」即让她的脉络隐约可见)是一个从日本东北的记忆移行到南方台湾的传奇,民众的时间性在历史话语的错置下(譬如从「败战」到「脱殖」),所产生的民众/自我意识也跟著时间的颠倒而忘却,台湾人对舞踏身体的想像也因为一直是在这样的「时间忘却」中,而呈现的幽灵状态就反映出一种闭锁性的存在,完全体验不到Kanoko出场时,总是充满身心昂扬的一种从自身强力发散出来的死亡性,那就更不用问道:台湾鬼女的神话性是什么?舞踏从日本的寒带东北到亚热带的南方台湾,这个移行脉络是在Kanoko建构的一套「反省的哲学」(舞踏的共时性)的意象有关,那么一切必须从「黄蝶南天」那样的象征符号开始,那么我们就不能不再问鬼女一次,幽灵返身在寻找什么记忆?
她们的身体是悬置的肉块
在开场的〈武妆小猫咪珮绮〉,其实就是Kanoko与台湾盲人相遇,而将之延异出关于「暗黑舞踏」直视死亡/看不见的一则神话,尤其当李珮绮在她告别记录片结束前说的一句话:「我在想,总有一天我会看得到。」就更让这则神话意味著对死亡/看不见的象征性反击,如同Kanoko的表演在终场之前掀起一段高潮,是她在死亡/看不见的状态中,复活成为幽灵返身的复仇行动,这应该就是Kanoko在节目单上写的关于《幽灵马戏团》的美学脉络吧?但剩下台湾鬼女却在「历史幽灵」的不在场之下,她们的身体仿佛错置于形而上与形而下之间,陷进一块幻惑的泥沼难以脱身,一个个反被装置成为音乐盒娃娃,让我们看到的只是悬置于帐蓬内部随著音乐回转的肉块。
德希达说过:「把自己彻底他者化。」按Kanoko所言,隐而不现的「幽灵」若与遗忘的「战争」是在相同的语境下,日本人的战争经验于台湾人而言,才应该是最「根本的他者化」吧?看完了这场被称之为「舞踏」的表演,倒令人产生我们的当代「神话」犹存乎的诘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