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从前、从前成为说话的开场白时,白发不知不觉已爬上两鬓,时间就这么无声息地溜走。回首一九八六年进入两厅院工作,初生之犊不知天高地厚,幸运地加入台湾首座专业剧场和音乐厅年轻的节目企划团队,转眼已卅年。当年戴著安全帽首次走进仿佛太空异域的建筑工地,根本无法想像剧场是什么样子。昏黄灯泡下到处是水泥和钢筋,弥漫的粉尘让施工中的情境显得神秘难以想像,也让年轻的我对这份工作和未来充满好奇;卅年后再次戴著安全帽走进舞台整修工区,黄灯泡被LED灯取代了,那时的年轻菜鸟看过的演出已经超过四千出,且担任曾经仰之弥高的两厅院艺术总监职务,那时此刻的变化竟如此之大。
随著幕起幕落,服务艺术家和观众卅年的戏剧院和音乐厅,分别于二○一五至一六年进入舞台及设备整修阶段,红绒渐淡去的观众座椅一张张被拆下、舞台斑驳的奥瑞冈木地板一块块被敲起,眼睛所及熟悉的一切似乎变得遥远,过去的点滴也一一回到脑海。潮来潮往的节目不停地在舞台上搬演,一代又一代的艺术家接棒似地站上舞台发光发热,而台下观众如痴如醉为艺术所折服的画面更是难忘,这里的精采相信是少有人的经验,自已何其有幸一路参与其中。
总是有令人惊艳的「第一次」
这么多年来为什么对这份工作的热情不减?当问题被提出时,错愕之余自己也好奇为何从未仔细想过原因。因此开始整理思绪,除了兴趣应该还有其他吧?回想国立中正文化中心早期的筹备处企划组时代,工作上常有所谓的第一次经验发生,第一次去三军剧团看排戏,第一次在后台看衣箱,第一次认识舞台上的大明星,就是这么新鲜有趣的开始,所有的接触都令人兴奋,永远有学习不完的东西;陆海空三军及复兴剧团的名字辈分怎么排,什么叫戏包袱,什么叫折子戏,什么叫行当?年少拜拥有长者缘所赐,乐此不疲的发问总是获得满满的答案,工作充实得不得了。
之后接触现代舞,拿著艺术图书出版社的《现代舞入门》苦读,从玛莎.葛兰姆(Martha Graham)、崔莎.布朗(Trisha Brown)、艾文.艾利(Alvin Ailey)、荷西.李蒙(José Limón),生吞活剥地用文字记下他们的舞蹈,在有限的影像资料年代,必须从画质不佳的录影带中一遍遍地寻找编舞家的逻辑和思绪,而在接待捷克舞蹈大师季利安(Jiří Kylián)的一周时间里,更因此爱上现代舞,之后玛姬.玛汉(Maguy Marin)、碧娜.鲍许(Pina Bausch)的作品不只让自己深陷其中难以自拔,同时也让台湾观众接触到当代的舞蹈剧场。
至于音乐方面则有纽约市立歌剧院、旧金山交响乐团、罗斯波托维奇(Mstislav Rostropovich)、齐玛曼(Krystian Zimerman)、林昭亮、马友友、许常惠、马水龙、陈中申、俞逊发等名家与大师的洗礼,再加上当时同事知无不言地传授音乐知识,就这样开始了自己的音乐启蒙。
或许因为没有表演艺术的学院背景,反而像海绵一样容易捏塑,所以一直有机会被指派尝试各种不同类型的节目制作,除了传统戏曲、原民乐舞,同时也接触现代舞、戏剧、古典音乐,卅年来养分补给和学习从未停歇,何况后浪推前浪,认识完大师和经典作品,随著世代交替还有后起之秀,浩瀚无垠的表演艺术世界精采缤纷,每天的工作充满惊喜,因此怎会疲乏?尤其还能与观众分享对节目的共鸣,绝对其乐无穷。
一路开拓现代舞的视野与发展
卅年来两厅院有许多的转变,很幸运地能躬逢其盛,其中对现代舞方面的著墨和开拓实值得一提。一九八七年开幕之初,两厅院接续新象公司和云门舞集接手推动现代舞,不仅为台湾打开现代舞大门,亦映衬时代背景演出了许多令人难忘的经典。一九九四年玛姬.玛汉的May B首次来台演出前,我和多数喜爱现代舞的台湾观众一样,对现代舞的印象仍停留在欧洲的荷兰舞蹈剧场(NDT)和贝嘉舞团(Bejart Ballet Lausanne),或美国的模斯.康宁汉(Merce Cunningham)、玛莎.葛兰姆、崔莎.布朗等,对于舞蹈剧场所知有限,但经过两厅院有心的引介,观众不只打破形式从熟悉的古典芭蕾到现代舞,还一步步地认识形式多元的舞蹈剧场;一九九七年为两厅院十周年,碧娜.鲍许乌帕塔舞蹈剧场演出《康乃馨》Nelken,象征著两厅院推动当代舞蹈的重要时刻,除了观众以具体行动购票支持之外,年轻世代的视野被打开,台湾舞蹈剧场团队蜂拥而上,旺盛的创作力丰富了台湾的艺术能量,酝酿了二○○四年启动的「两厅院世界之窗」,二○○六年推出的「舞蹈春天」及其后的「舞蹈秋天」、「1+1双舞作」、「新点子舞展」、「台湾微舞作」等系列节目。从这些系列中台湾观众可以与国际同步接触到英国DV8肢体剧场、以色列巴希瓦舞团、莎夏.瓦兹(Sasha Waltz)、杨.法布尔(Jan Fabre)、克里斯汀.赫佐(Christian Rizzo)、侯非胥.谢克特(Hofesh Shechter)、亚兰.布拉德勒(Alain Platel)等人的精采创作,也可以欣赏到不遑多让的国内团队目不暇给的经典作品,如《水月》、《流浪者之歌》、《醮》、《花神祭》、《布兰诗歌》、《沉默的杵音》、《速度》、《在路上》、《SPIN》、《孤单在一起》等,一起见证两厅院耕耘台湾现代舞蹈的傲人成果及影响力。
挑战剧场的各种不可能
另外戏剧方面,两厅院一路竭尽所能提供资源,协助兰陵、纸风车、明华园、河洛、屏风、表坊、优、当代传奇、果陀、绿光、创作社、如果、国光等剧团完成创作,并於戏剧院首演后至台湾各地巡演及进军国际舞台大放异彩;委托王墨林、吕柏伸、黎焕雄、王嘉明等导演从实验剧场出发到戏剧院大舞台,大胆尝试不同的戏剧风格丰富台湾表演艺术的多元性;邀请引领风骚的国际大师坂东玉三郎、彼得.布鲁克(Peter Brook)、罗伯.勒帕吉(Robert Lepage)、罗伯.威尔森(Robert Wilson)、莫虚金(Ariane Mnouchkine)、铃木忠志、蜷川幸雄、欧斯特麦耶(Thomas Ostermeier)、伊沃.凡.霍夫(Ivo van Hove)等人来台,提供国人不出国就可亲临现场欣赏精采演出的绝佳机会。
同时两厅院也不断突破以往,接受各种不可能的挑战,二○○五年《如梦之梦》和二○○七年《浮生若梦》的演出,前者在剧院舞台上搭建观众座席,打破戏剧院镜框式舞台的呈现方式,后者则于两厅院广场搭建大型帐篷,于其内设置另一座剧场演出。《如梦之梦》环状舞台和特殊观众席的安排,不只考量制作成本,长达八小时的演出和观众服务亦在在是严苛考验,然而经过长时间规划,终在国家剧院正式上演,并创下演出长度最长、首次观众坐上舞台观赏节目、于观众席另架设看台等破天荒的纪录。阳光剧团首度来台演出《浮生若梦》,则始于二○○四年十二月受邀至法国观赏排练演出,全剧以法文进行,虽无法听懂,但是演员细腻、丰富的脸部表情和肢体语言,即足以让人领会剧情的发展,感动之余在巴黎冰冷的空气中内心更异常澎湃,如何将这制作引进台湾,当下立刻浮现层层问题;回台后找遍大台北地区的仓库和闲置厂房,可惜空间高度或地点或法规都无法解决,所以一开始并没有成功,辗转过了三年才有足够的准备因应导演坚持在帐篷里演出的独特风格,搭建出符合导演要求的大型帐篷,顺利于二○○七年两厅院廿周年庆时让大家看到这一出得来不易的好戏。
经营卅年的曲折来时路
不胜枚举的挑战不断发生,两厅院卅年走过的路并非平顺坦荡,所有的工作人员无时无刻忙著调整脚步因应外界变化,早期两厅院与外租单位就主办与外租档期比例在公听会或立法院时时被讨论,之后旗舰制作的成效、自筹比例或场馆定位亦受到各界关注,其原因在于一直以来它是台湾唯一的国家级表演场馆,无可厚非必须肩负各方高度期待,要胜任国家文化橱窗的责任,成为全民共享文化园区的典范,也要接受收支平衡的庞大营运压力,因此时时必须面对父子骑驴的尴尬。二○○六年《歌剧魅影》是两厅院的骄傲当然也是伤痕累累,早于二○○四年与真正好公司签定合作合约之前,两厅院工作人员为争取时间克服时差,必须挑灯夜战与远处澳洲的真正好公司谈判,并学习共同投资(join venture)的生意经,小心翼翼计算及分析财务收支,期能拓展收入提高自筹比例。《歌剧魅影》长达六十三场的表演,尽管让久仰其名的观众为之疯狂,并创下超过五万名观众首度进入剧场的纪录,落实两厅院全民共享的目标,却也遭受外界非议高占戏剧院档期与场馆经营商业化倾向。
在面对SARS、九二一地震、经济风暴打击时,两厅院也未置身事外,及时运用了微弱的文化力量以艺术行动补位,在全民士气低落时刻为艺术团队、民众打气,利用户外举办大型联演、在跨年连夜公演,试图与众人携手共创欢乐,打破大环境的困顿。过去点点滴滴,从无到有、从有到好、再更好,两厅院摸著石头匍伏前进并摸索出一条曲折小径,完成许多阶段性的任务,确实可以交出漂亮的成绩,但仍无法满足所有人的要求,因此各界的期待则成为鞭策两厅院求变和求进步的重要动力。
如何走入下一个阶段?
下一个阶段两厅院要从那里出发呢?过去两厅院面对各界需求逐步摸索,努力建构今日国家级场馆的定位和形象,卅年来形只影单,如今台湾的环境不同了,两厅院不再是单一个体,站在过去的基础上整合已有的资源与观众、艺术家、场馆发展新的「伙伴关系」将是下个阶段的重要目标。除了已积极启动的「驻馆艺术家」、「场地伙伴」、「独立制作人养成」、「国际人才交流与共制」等计划,两厅院将邀集国内场馆,共同讨论场馆之间如何就定位、观众及艺术家的需求,整合及释出资源,任务区隔或角色分工;同时与其他场馆从彼此竞合中串连,避免资源重叠或浪费,协助新兴场馆站在两厅院累积的基石上出发,勇往直前,飞得更高、更远。
另外「友善无碍」服务(accessibility)也是两厅院刻不容缓的课题,如何从文化平权著手,让更多民众和艺术家在场馆发生联结,从环境到节目的友善无碍,两厅院和艺术家一起重视参与者的需求,提供不同的选择和平易近人的无碍服务,拉近民众与艺术的距离;并协助及陪同年轻艺术家在创作过程里考量民众和场馆的需要,反映社会的期待;同时利用建构的良善沟通平台,引导民众理解和想像艺术家创作心血和场馆的功能。两厅院与外界的合作关系应以新的生命共同体重新开始,打破过去的惯性思维,以解决当下问题为台湾民众争取各种可能。
与有荣焉因参与两厅院,而与台湾表演艺术有此深厚联结,除了感谢上苍冥冥中的安排,还要珍惜、感谢历任长官的爱护,才能纵容自己一直乐在其中。匆匆卅年的光阴在学习和感动中流去,对工作的热情和对表演艺术的喜爱不减反增,在缅怀过去的同时,更期待未来能持续与大家分享这份幸运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