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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怀民说:「我很高兴自己在七十岁时,还做跟以前完全不一样的作品。」(许斌 摄)
封面故事 Cover Story 岛喻.岛屿——云门舞集《关于岛屿》

在文字山河间 舞动岛民群像

林怀民与《关于岛屿》

放下已成云门标志的书法字,新作《关于岛屿》选用印刷体,投影出多位台湾作家笔下诗句,字在偌大背幕上变化多端,如星辰、如山川、如落石……舞者舞在字块之间,不同以往以气引体、以身挥洒,他们牵手踏出类似原住民舞蹈的舞步,以回弹的动力甩荡臂膀,如兽般扭打,如常人地行走……就此渗出了「人」味,更准确的说,是集体的「人」所构成的岛民群像。

放下已成云门标志的书法字,新作《关于岛屿》选用印刷体,投影出多位台湾作家笔下诗句,字在偌大背幕上变化多端,如星辰、如山川、如落石……舞者舞在字块之间,不同以往以气引体、以身挥洒,他们牵手踏出类似原住民舞蹈的舞步,以回弹的动力甩荡臂膀,如兽般扭打,如常人地行走……就此渗出了「人」味,更准确的说,是集体的「人」所构成的岛民群像。

云门舞集《关于岛屿》

11/24~25  19:45   11/26  14:45

11/28~12/2  19:45   12/2~3  14:45

台北 国家戏剧院

12/16  19:30   12/17  14:30

高雄市文化中心至德堂

12/22~23  19:30   12/24  14:30

嘉义县表演艺术中心演艺厅

INFO  02-26298558

随著蒋勋低沉的嗓音, 刘克襄、简媜、杨牧、黄春明、陈育虹等台湾作家一行行的诗句,缓缓地在空白的投影背幕中浮现,时快时慢,如长轴画般悠悠卷动。影像中因排版所产生的字句间距,时而停顿,时而流畅,宛若诗人的呼吸与语气,也如剧场中被舞者的移动所拉开又聚合的空间。舞者们在舞台上行走,在诗之间行走,「走路一直是最难的事情」,那放松而不滞怠的身体、流动而不急躁的气息,总是剧场里最难的基本功,「在舞台上愈没有东西做的时候就愈困难,怎么走得有力量又不烦闷,我们试了很多种走法。」于是,光是走路,就让曾被《芝加哥太阳报》称为「宛若超人」的云门舞者,反复磨了大个把月,因为林怀民要舞者用走路走出文字的空隙,走出诗句的留白,得细究每一吋重心在脚掌与脚趾的移转,用步伐织出空间中每一分的变化。

「字」不再是「身」  化作山川水流

在舞者身后流动蔓延的汉字,是特别选用的印刷体,而不再是行草三部曲中的书法。改用印刷体,「是因为毛笔字我用很多了」,林怀民所在意的,已不是《行草》中永字八法横竖撇捺的气韵、《狂草》那不拘于形的酣畅淋漓,而是空间,那在每一笔每一划之间,直的、横的、尖的、各式线条所构成的空间。影像设计周东彦将笔划之间的空间变化、拆解,逐渐让可辨的文字成为非文字的抽象图像,让每个笔划仿佛都有著独立的意志,在空中恣意飞扬、交叠,最后化为宇宙的点点星尘。

字可以小如星辰,也会被放大到失真,好比那偌大的「丽」字吧,就如同一个巨人倚坐在地板,从地面爬到背幕,当舞者昂扬地站在最上方「一」的末端,仿佛就站在凸起的小丘陵瞭望远方,那一刻,机械印刷的字体竟渗出山水文人画的味道。在机械里产生「人」的有机,是林怀民的坚持:「这些画面里有很多机器在工作,但出来的结果不能有机器的感觉,观众与舞者之间不要隔著一个机器。」于是,人景之间,总在《关于岛屿》里相互印衬,有著宁静山水的悠远,也存在山崩地裂的震慑:一个个文字落石从空中轰然坠落,舞者在地面被击沉、滚落与翻腾,文字与身体,成了被肢解的山林与肉块,在山崩中一同碎解成骸。「我们都称这段为九二一。」在影像的魔幻与诗意里,坠落的尸字如同山的尸体,隐晦地指向台湾自现代化社会开发以来,人们对山、对河流、对自然贪婪的剥夺。

林怀民曾说:「正如文字不能取代舞蹈,舞蹈也不该受到文字意义的牵制。我用了廿年的时间洗去脑中的文字,学会用动力,能量来说话。」回顾林怀民舞作中,与文字最为相关的舞作莫过于二○○一至二○○五年的「行草三部曲」——《行草》、《松烟》(原名《行草 贰》,于二○一二年改名)与《狂草》。林怀民在《行草》以舞者的身体临摹书法,在《松烟》以松沉的身体内蕴精力,探究中国书画美学的留白与清淡,《狂草》则堪称云门舞者的十年练剑,自一九九五年云门以太极导引、内家拳法为主要的身体训练后,久经锻炼的舞者们便得已在《狂草》中,以气引体,在凝练与爆发之间,既酣畅淋漓又细腻敏锐地让「书不限于法,身不拘于形」。

然而,文字的魔障并不易走出,跳脱了语言文法意义故事,还有字型笔触墨迹气韵。林怀民从一九七○年代的《白蛇传》、《薪传》开始,用了廿年洗去文字所承载的叙事性,让身体从文句意义和角色故事的转译,成为了墨色的浓淡、行笔的走势与气韵的流转。从字义到字意,林怀民开展了文字与身体之间多重层次的映照关系,却也始终将身体围绕著「字」。身体在「行草三部曲」中无疑是物质性的,在台上的云门舞者,总是如云如风如河如水如墨,而不见其七情六欲、阶级性别与生命故事,他们总是向内关照,也鲜少对望,你有时甚至怀疑他们是不是「人」,还是更接近某种气流或岚雾。

舞者渗出了「人」味  新一代的岛民群像

尔后,云门又过了一轮岁月,经历《花语》、《听河》、《屋漏痕》、《如果没有你》、《稻禾》、《白水》、《微尘》数个舞作,却是在《关于岛屿》里,出现在云门舞作里少见的动作:舞者们将手牵起,一同踏著类似原住民舞蹈的舞步;舞者们膝盖微屈,以回弹的动力甩荡臂膀;舞者们围坐成半圈,圈内的两人互视,其中一人冲向前去,两人仅仅借由躯干的互相抵御,给予彼此重心移动;舞者们如兽般扭打;舞者们如常地行走。在这些动作里,舞者已不再是「行草三部曲」中的书法墨迹与行笔留痕,而渗出了「人」味,更准确的说,是集体的「人」所构成的岛民群像。

事实上,从林怀民描述三年前的舞作《微尘》,便可窥见他对待身体的转变:「整个传统肢体训练,已经内化成云门舞者身体的动能。」他不再特别去强调螺旋、拧转、圆弧、曲线的动作,或是太极导引与拳术的身法架式,但云门舞者与地板的连结、安静专注的意念、沉稳绵长的气息,却依然在那里:「你会发现这里头没有程式化的动作,因为已经不再是动作符号性的问题,我们不需要做云手或马步,因为云门的训练已经变成舞者身体里的自然,就不用再刻意强调特定的东西。」动作的解放让舞者不再是字的化身,「人」的存在开始有了空间:在《关于岛屿》里,人与字,已是两个独立的主体。

于是,林怀民说:「我很高兴自己在七十岁时,还做跟以前完全不一样的作品。」人与字的关系的确不一样了,但他内心深处对台湾的关怀,其实没变:「这个作品一开始叫美丽岛,本来是要呈现台湾的美,但编著编著竟成这样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身体里有些感觉,就是强过你原本要他去的地方。」对立、打斗、山崩、地裂,林怀民在舞作中囊括台湾「盛产的台风地震和内斗」,他实在无法忽视这些,因为「我想起台湾我就没辄」 。

迂回而行  不愿落入政治诠释框架 

不过,耐人寻味的是,当媒体问及舞作的台湾意象,林怀民却数度强调:「这舞不是要讲台湾,岛屿只是个引子。我希望全球任何一个地方的人看了这个舞,都能有所感触。」林怀民心系台湾,却在媒体前小心翼翼,言语里避谈台湾,而是希望将舞作定位在具有普世性的人文关怀。

这不正面回答的态度,倒也透露出某些线索:林怀民舞作中最为人所知的岛民群像,莫过于一九七八年的《薪传》,该作刻划汉族来台的开垦过程,叙述先民在千重万难下渡过恶水,于台湾落脚生根,在舞作的叙事里,「中国为台湾的文化起源」之意味实在浓厚。卅九年后,《关于岛屿》同样在描绘岛民群像,却转而以居住在此的台湾岛民为舞作的重心,处处关注台湾的人文地景,而不再强调文化根源与世代传承。若将两者之间的转变,对照台湾近四十年认同政治的发展——本土意识逐渐兴起、中国大一统的论述备受挑战,「中华」与「台湾」的定义与范畴已形成多元的认同光谱,甚而成为社会激烈争斗的焦点,林怀民此时迂回的态度,恐怕就是不想让舞作太快掉入政治性的诠释框架,被对立的政治语言过度解读与标签,毕竟他总是希望云门的舞作能成为社会安定的力量,而不是造成更多裂痕与纷乱。即便从舞作内容里,或可窥得其中政治意识的转变。

「大师」在政治与舞蹈之间迂回而行,时常谨慎又戒备。采访完毕后,却瞬间切换回日常模式,亲切地跟摄影师闲话家常:「你膝盖好些没?」落差之大让我不禁想起作家董成瑜曾这样形容:「他身体里似乎有两种极端,一是极阳刚,一是极阴柔。暴烈时很恐怖,温柔时他可以在女性行政人员忙碌时帮忙带小孩。」舞者们口中的暴君今年初发生了严重车祸,长达五个月无法起身行走,只得「躺著编舞」:「以前工作得很快,我可以用身体的直觉去修动作,受伤后总感觉隔了一层,就只能请舞者再来一次、再来一次。」暴烈的力量急不起来,那就从外转内,成为温柔的坚持,慢慢地、很有耐心地,把设计群、把舞者,把自己都磨到没招,只能放下一身武艺,打掉重练、从零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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