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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是关于分离,台北爱乐儿童合唱团所演唱的〈送别〉,却可以单纯从曲调、文字,简单说明该情境的内在情感。(台南人剧团 提供)
戏剧

存在显露于语言销毁之后

评台南人剧团《爱的落幕》

对观众而言,两个小时左右的篇幅并没有真正回到虚无,相反地,而是因为所有语言都被销毁,而让背后存在的意义与可能性,变得透风而清楚。在这「零」的空间里——而非男方以语言所建立起的「一」,观众更加了解,是什么曾存在于两个人之间。因为一切建立起的都被毁灭,语言试图为一切做出明确隔间的帘幕,被撕扯下来、丢弃一旁;所以,那些原本无法被填进语言的图表中,被排除、掩蔽的意义们,便自暗处重新显露出来。

对观众而言,两个小时左右的篇幅并没有真正回到虚无,相反地,而是因为所有语言都被销毁,而让背后存在的意义与可能性,变得透风而清楚。在这「零」的空间里——而非男方以语言所建立起的「一」,观众更加了解,是什么曾存在于两个人之间。因为一切建立起的都被毁灭,语言试图为一切做出明确隔间的帘幕,被撕扯下来、丢弃一旁;所以,那些原本无法被填进语言的图表中,被排除、掩蔽的意义们,便自暗处重新显露出来。

台南人剧团《爱的落幕》

3/23  台北市艺文推广处城市舞台

如果我们想要阐释的话,那么,词就成了一个将被砸碎的文本,以便我们能看到隐藏在其中的其他意义完全清楚地呈现出来。                 ——傅柯《词与物》

《爱的落幕》结构由两段长对白所组成:分别是一对情侣间由男性先发出争辩,以里程碑、草莓、巨大的网等意象,描述两人变质的感情,及其欲中止一切的想法;在以儿童合唱团的演唱为对称的轴线,再由女性对以上叙述展开回复。在两人感情的漫漫长路里,编导帕斯卡.朗贝尔(Pascal Rambert)撷取了极小一点,几乎未经前后说明地,演示两人曾共享之内在意义被表述后否定,终至彻底崩毁的最后一刻。

考量作品首演年份(2011)、及其形式与当代生活的对照关系,作品显然不应被摆在写实光谱解读。它不只是关于其表象与情节「爱的落幕」。它的时空被蓄意压制、重组、变造、缩小,腾出表现更多被掩蔽意义的空间。中场安插的儿童合唱团,可以很明显地突显这一点:在他们进入排练室前后,语言状态变得截然不同。在此前,语言在极简空间里像单独存在的物件,不断试图拼凑自己的面孔;它像桌子、铅笔、口红一样,孤独,并急于证明自身所具备的功能——当功能不复存在,它将被丢弃——它被观众独立地意识,并因舞台的空无,映衬出狼狈、破碎、与四散的特征。相反地,当儿童合唱团进到空间里,说出:「请问我们可以使用这个排练室吗?」瞬间,语言突然间充满光辉地,返回了前启蒙、属于文艺复兴及更先前西方历史中的状态。它变成一座座透明的桥梁,衔接所有事物,让广大世界以人为中心,被互相衔接为一体。语言在其中,不必被分析、也不必自证。因此,人跟人、事物之间的距离被拉近了,语言重新产生充分的能指,让人可以放心地,专注在其以外的事物当中。

从费心建立到摧毁殆尽,两人关系也因而显露

因此,同样是关于分离,台北爱乐儿童合唱团所演唱的〈送别〉,却可以单纯从曲调、文字,简单说明该情境的内在情感。(注)随后,女方回复开始,语言在观众面前又再度从虚空现形、坠落,且破碎一地,再度成为乏力且孤独的存在。语言对男女双方而言,都难以完整覆盖他们内在情感的范畴,当男性试图以各种修辞、比喻说明两人先前的美好、以及已经变质的当下,却只能透过让语言不断裂解、漫延,试图建构一张比较完整的图表(tableau),好让两人的过去可比较清楚、详细地填入其中。十分不幸,且令人心碎地,这一切都失败了。尽管男性花费如此多心思,表达自我与彼此的关系,但这在共享了同一段经验的女方认知里,从头到尾,所有繁复语言都像以尽可能多的牙签来试图雕刻一座玉器那样,徒劳无功,完全没有进入本质,而且全部都是错的。

因此男方先前看似充满负面情绪、与否定的语言,对观众而言,其实更是对一段情感的虚构与建造。观众先相信由这段语言所建立的一切设定,进入由语言撑开的巨大空间里。在这其中,观众可以猜想剧情、了解两人关系,似乎一切都得到了意义,如一栋高楼大厦(语言)如实维护著里头的事物。但这一切到女方口中,却遭悉数否定与摧毁:一篮草莓的比喻是错的、巨大的网的比喻是错的、里程碑的比喻也是错的。这出戏里耗尽上半场为止所有篇幅,向观众揭露的一切资讯,被全盘推翻。大厦灰飞烟灭。一切重新归零。然而,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尽管如此,对观众而言,两个小时左右的篇幅并没有真正回到虚无,相反地,而是因为所有语言都被销毁,而让背后存在的意义与可能性,变得透风而清楚。在这「零」的空间里——而非男方以语言所建立起的「一」,观众更加了解,是什么曾存在于两个人之间。因为一切建立起的都被毁灭,语言试图为一切做出明确隔间的帘幕,被撕扯下来、丢弃一旁;所以,那些原本无法被填进语言的「图表」中,被排除、掩蔽的意义们,便自暗处重新显露出来。

语言的存在及意义,不会因位移或失能改变

这是整出戏外于情节、表象,所欲揭露出来的内容。用单纯以语言——而非情节、人物等其他戏剧元素——所打造的篇幅与作品空间,来表示:我们已活在一种外于语言、其无法掌控的世界。诚如作品既有生命所示,《爱的落幕》对现实揭露之意义,确实将持续有效,一如它自二○一一年便首演,而在二○一九年仍依然具有其力道一样。灯暗剧终,剧中角色将延续他们的生命,但观众已有足够线索可以理解,剧中人生存的世界,几乎无法用语言阐明。他们生活在语言之外,像我们一样。在那里,一切等待被重新定义,事物从语言所掩蔽起来的暗区重新聚集、万头攒动,要演化出新的样貌。而语言以难以追赶之姿,孤独地存在著,像一地碎玻璃不断裂解、漫延、甚至开始自我繁殖;想要自证,却无所适从。

难道,脱离语言后,当代的一切便将都像剧中的语言一样失序、且失去意义吗?尽管在剧中,观众得到悲观的剧情表象,但作品却具有乐观的哲学内在意涵。角色的身分,同时作为职业演员,在戏剧结束以后,将持续排练下去。两人的关系并非中断,而是从语言建立、自毁后所腾出的空间里,重新生长出来,像剧场排练试图建立起作品的意义一样。对观众而言,语言消失后、戏结束了,但情感却以更清晰的方式被感受、且存在著。那是一个没有被语言的法律定义过的世界。语言的去向究竟如何不是戏剧所要回答的。作品所要强调的,是存在、与存在的意义,将不因为语言的位移与失能,而有所改变。有些什么,以更坚固于语言的方式持续存在著,自始至终,像玉器之于损坏的牙签那样,要透过语言以外的方式,才可以使其被光线射穿,不损坏本质,而变得透明、清楚。而那束可以使一切重新变得透明、彼此聚为一体,如十九世纪以前西方历史认识型状态,但却能包容隐蔽事物与秩序的光是什么?没有人知道。它需要排练、挖掘、尝试、与寻找。如果观众从戏剧里感受到,某种更接近本质的存在被证成,那么,如何维系其可感受性,使它继续与当代生活共存,是离开剧院后,各自在生活中所需游击、面对的问题。

注:李淑同填词的〈送别〉录制于1935年,不属于西方17世纪中叶起,至19世纪以降语言状态变迁的脉络。然其语言被使用之方式与主要篇幅相比,仍可表现出创作者欲突显的差异。

 

文字|张敦智 剧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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