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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都只是为了生存的平凡人
(Norman Normal 绘)

真:我一直都觉得孩子是独立生命个体,父亲的责任,就是不要把孩子养到坏掉就好。我之前有跟朋友开玩笑说过一句话,那句话听起来很残酷,但也是事实,我说:「我们是奉养父母的最后一代,也是被子女弃养的第一代。」说弃养好像也不太正确,但的确也不会有那种「子女一定要奉养自己的期待」就是了。所以,小时候对你好像也没什么太特别的要求,顶多就是希望你不要走歪路吧?倒是说,我记得有次你不知道3岁还是4岁生日,我们问你有没有什么愿望?你说:「快乐就好。」我很喜欢那一刻。

谦:我印象中的小学生活是真的很快乐。一直到国、高中进台北市念书,才真的感受到升学压力。特别是我考高中的时候没考好,到私立学校念书,好像活在《王子复仇记》的感觉,度过很艰难的3年,一直在思考哪里才是生存的路径。

最后之所以选择台大戏剧——很多人都问,我是不是受你的影响?其实不是,我就是单纯觉得这个系听起来很好玩。我想试试看。我一直记得放榜那一天,当时学校图书馆只有唯一一台能够连接网路的电脑,大家10点多挤在那边查榜,我发现上榜的第一时间就打电话回家给你们,然后就在电话里哭了。

真:听到你哭我也跟著哭了,因为我知道你那时候念书念得很辛苦。虽然说,你当初说要报考戏剧系的时候,我跟你妈还是紧张一下啦,想说完蛋了,你念的东西不是社会上比较容易生存的,我们要靠自己了(笑)。

谦:我那时候哭,是有一种真正自由的感觉,好像我再也不用为一个分数被别人框住了。不然有段时间,念书真的念得很挫折,特别是数学跟历史两科,我明明觉得都是很有趣的科目,但不知道为什么,只要考试时,我就无法拿到好分数。

真:这让我想到一件事。你高中老师有次跟我们谈到数学的问题,他很担心你的成绩被这科拉下来,我跟你妈就开始讨论是不是要送你去补习班试试看,好像还是在厨房里讨论的吧?记得那时候,我讲到:「我数学本来就很烂,考大学的时候也没拿到几分。」你妈就说她数学也很烂。靠腰咧,既然两个人数学都这么烂,要怎么期待儿子这科表现很好?说著说著,竟然也就这样接受了。

谦:可是现在谈到数学,我有不一样的想法。我2012年出版《66号公路》,在中国办一个座谈会,当时对谈者是一个放弃高薪科技业、转而从事创作的rocker。我记得他分享过一个故事,说他从小到大数学都很好,但曾经卡在一个地方过不去,长大了以后才发现,他卡住的地方是「负数」的逻辑,因为这东西在现实中是不存在的,假设今天桌上空无一物,你不会说「我桌上负两个杯子」,他因此觉得这样的算式「不美」。

我当时听到话,有种一辈子都用误会数学的感觉——没错啊,即便是数学,它也有美的可能。如果我用这样的方式去思考,也许不会学得这么辛苦吧?

真:我有类似的感觉。每次看到一些照片,比方说采访太空研究的人啊,背景常常都是一块黑板,写满了算式。我看到那堆算式,都觉得:「哇,你是神。看得懂这些算式的是神。」

我就不是啊,我只是个凡人。之所以能一直写剧本,也是因为这样的缘故。

如何生存,才是最大难题

谦:嗯,这个「平凡人」的想法,你倒是影响我满深的。毕竟从小到大,你对我来说就是一位父亲。你没有把自己供在什么神桌上,专心作为我的父亲,而不是下很多指导棋。也可能是因为这样,后来念戏剧以后,我才有机会更客观看见你是一个怎么样的平凡人,从儿子慢慢退到一个旁观者的角色,思考一个人的心理状态,也看得出你创作的核心,一直有著一个悲观的性格在里面。

真:的确如此。所以我很喜欢作家七等生写的:「冷眼看缤纷世界。 热心度灰色人生。」虽然是灰色人生,但是「热心」地活真的很重要。

我从来也不觉得我的工作特别怎么样,只是因为我们的工作比较容易被诉诸文字或者被记录下来吧。

还记得有次金马奖典礼,等颁奖的时候,杨德昌跟我讲过一句话,他说:「我们努力了这么久,多数时候都没人看到,得奖的时候,你也只有30秒的荣耀。」这也是我心里所想的。工作都只是过程,就算得了什么奖,也跟烟火一样很快就过了。真正艰难的是生存,我一直以来都觉得,光是好好活著,就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了。

之前你妈怀你的时候,大著肚子上夜班,我每次骑车载她上下班,经过的路面都很颠簸,让她很紧张一直扶著肚子。我那时候就想,一定要赶快去买台车,至少下雨的时候不怕淋啊,我想的事情只有这样而已,都跟生存有关。到了现在,你看,我什么都写,写剧本、广告文案⋯⋯什么都可以,非常斜杠。但斜杠有两个意思,一个是你很有才华,另外一个是你很不安。而我确实很不安,害怕有天被这个行业淘汰了,未来要怎么生存?所以我做的这一切,其实就跟一般社会大众一样,没什么了不起,都是很平凡的事,跟梦想什么的无关。

谦:我部分同意,我也不喜欢一直强调「逐梦」这种话,觉得多数时候思考的就是生存的问题,像是我中学那时候,想的也只是怎么在体制竞争中活下来而已。倒是现在做剧场以后,想法慢慢被改变,对于「没尝试过的东西」永远都有最优先的权利,因为未知通常很有趣。我在导这次《人间条件8:凡人歌》的时候就有这样的感觉,否则一开始我真的搞不懂「一群70岁的男人」,这故事哪里有趣?但做了以后的确发现蛮多好玩的。

凡人的歌,轻微的刺痛感

真:我这次真的花蛮多力气在自嘲啦,而且是要够诚实才写得出来,没走到我这个年纪也很难明白一件事。

剧本里面「那些70几岁的老男人」——都是一群差不多都退休的人,忽然发现这年纪离他们要挂掉,可能还有很漫长的路要走,可是很少人有机会注意到这件事情。一旦渡过前两年自由自在的人生以后,接下来可能天天没事干,无聊得要命。剧本里面记录了很多,几乎都是我的亲身经历,比方说有人回诊的时候接到太太的电话,那就很好笑啊,太太一直问现在到哪里了,那个人就说:「我还能去哪里!就跟你说我已经在门诊这边了!」跟家人讲话这么不耐烦,不过到门诊的时候,对著一个陌生人,却能非常真诚地讨论自己身体上的问题⋯⋯很多人的老年生活都无法避免这样吧?

这次这个作品,的确就像是对著镜子刮胡子,我清楚看见我自己,又会感到微微的刺痛。

谦:只不过,同样作为你儿子,看到《人间条件8:凡人歌》的时候,我其实是高兴的。无论这个喜剧的本质是不是悲剧,至少你愿意写出来,只要肯写出来,我都觉得这个创作者的心理依然是健康的。有时候在看你的本,我也会抛开「理性的那个脑」,不去想什么结构的布局、比例要怎么拿捏,而纯粹是看一个创作者很真心、诚实交付自己的样子。

真:欸,不过这次不一样,剧本交给你以后,我就很少干涉了吧?

谦:你也没时间可以干涉了好不好,排练期这么赶(笑)。这次还有一名饰演孙子的演员在场,他真的超好笑,今年才17岁,跟你这个71岁的搭在一起讲话,完全没有在忌讳欸。

真:我看他,真的就像是看到死孙子一样,很屁,很好玩啦。我剧本写什么是一回事,他在台上念出来的又是另一回事。

一个17岁的高中生,又是唱rap的,一定本来就有很个性,怎么可能规规矩矩唱我写出来的东西啊?我大抵上是,你们要怎么修改都没关系啦,不过最重要的主旋律还是不能放下。比方说,《人间条件8:凡人歌》中场前,爷爷去色情按摩,结果被孙子知道了。哇,这很丢脸啊,接著孙子开始唱起rap去回应。

我那时候就说,前面要怎么唱怎么改都没有关系,但是最后几句一定要让人家听得清楚,那几句是:「阿公你没有犯什么错,你犯的错就是太寂寞,寂寞但没有跟我们说。」这种感觉,是我想要留给观众的东西,让情感累积在这里,在中场的时间里慢慢酝酿,一种自嘲的寂寞,又是许多人很真实的处境。这份情感就是我要坚持的部分。

谦:撇除这些,我比较担心你回家会被你太太骂,看得出来暗渡陈仓很多在讲太太的东西,我担心你在外面风风光光,回家就要跪算盘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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