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哈希德.乌兰登(Rachid Ouramdane)因「Taiwan Week—两厅院台湾周」来到台湾;隔年,在他的主导下,位于巴黎铁塔正对面的法国国家夏佑剧院高挂起「夏佑体验:台湾焦点」(Chaillot Expérience#2: Taiwan)的旗帜,让布拉瑞扬舞团跳上法国最高舞蹈殿堂,写下新历史。
但这不是哈希德首次接触台湾,早在2012年,他就在关渡艺术节演出《世界博览会》(Exposition universelle),以舞蹈结合日常声响、灯光、舞台空间与影像等强烈体感,震撼了台湾观众。那时的他,借由作品探问:「什么东西是史书做不到,但舞蹈却可以。」(What can dance do that history books can't?)10年后,他成了法国唯一的国家舞蹈剧院艺术总监,承担起接纳主流与他者,以舞蹈为剧场写下历史的责任。
哈西徳长期关注主流叙事之外的故事,贴近少数与边缘,这与他身为难民二代的身分脱不了关系。他的父母因故乡阿尔及利亚爆发战争,在1960年代逃难到法国。他在移民社区成长,自小作为「他者」,面对社会异样眼光,让他一度困惑于课堂上所习得的历史迥异于家族故事版本,并认知世界是由多重观看维度所构成;成年后,他作为编舞家,著迷于身而为人的脆弱与力量,与运动员、难民、弱势青少年、老人和残疾人士合作,让他们用身体说出自己的历史与故事。
如今,作为法国夏佑国家剧院艺术总监,哈希德又是如何思考剧场的当代社会责任?如何与艺术家、观众沟通?如何规划一系列相关活动,让舞蹈传达难以用语言表述的讯息?他为何邀请布拉瑞扬舞团《我.我们》来到法国,并规划系列活动让法国观众「体验台湾」?以下是哈希德的回答!
Q:除了Chaillot Experience,夏佑剧院的企画项目还有Chaillot Colo、Chaillot Olympique、Chaillot Kids,都试图让舞蹈更靠近学龄儿童和青少年。同时,您在创作经历上总是提及12岁时首次被街舞触动的经验。请先请您谈谈当时是在哪里接触到街舞?这样的童年经验是如何影响了您对经营夏佑国家剧院的想法?
A:我的父母是阿尔及利亚战争的难民,从小我跟著家人移民到法国。童年时,我在历史课堂上学到法国历史的版本,但我在家中听到的则是另一个版本。我的父亲是军人,参加过二战、越战、阿尔及利亚独立战争、突尼西亚战役,从我5、6岁时,家中就常谈论这些战争、这些父亲的亲身经历——这让我意识到课堂之外,存在许多不同的版本的历史。历史是什么呢?对我来说,是不同的观点。
文化也存在主宰与被主宰的关系。我的父母是移民,我从小在都市边缘地区长大,那是弱势族群居住的地方。我所接触到的文化是非主流文化,在当时街舞是非常边缘的,都是郊区的小孩在路边跳的舞。我很早就发现,文化中有被认可的、被推崇的主流艺术,但也存在边缘的艺术,但这些全部都是文化。我开始跳舞,不为了艺术,只是为了证明自己存在,但这影响了我经营剧院的核心,我非常重视主流与边缘的艺术都要存在。
夏佑剧院的历史悠久,是当年在万国博览会时,与艾菲尔铁塔同时建造。当时人们的理想是,不仅借由科学推动社会进步,艺术也能扮演推动社会的重要角色。夏佑剧院成立之初是国立民众剧院(Théâtre National Populaire,TNP),后来尚.维拉(Jean Vilar)接任剧院总监后,认为文化不是少数菁英的权利,剧场应该要向工人阶级开放,让文化普及、民主化,所有人都能享受文化。近年我们讨论民众的「文化近用权」,是漫长的抗争过程才有的成果。
法国政府希望由国立舞蹈剧场来主导照顾弱势的观众、艺术家,因为我个人的生命历程,我义不容辞。当然,夏佑剧院不是法国唯一这么做的剧院,但由法国最大的舞蹈剧院来推动文化普及的使命,有著很大的意义。借由体育活动、休闲度假的时刻,我们策画Chaillot Colo、Chaillot Olympique、Chaillot Kids就是希望艺术能融入在青少年、孩童的生活之中。(注)
特别是Chaillot Experience,这系列活动是生命分享的时刻,大家不只看表演,也可以亲自体验这些艺术,可以看表演、唱歌、跳舞、享受美食。这种「一起欢庆」的方式,可能是在法国其他场馆很难找到的。这些活动,都是为了观众而办的,不同年龄层的人经历了这些体验,有些人每天都来,会告诉我他们有哪些新体验、新发现,这些经验都让我感觉自己来到了对的地方。
Q:您提到,策画「夏佑体验:台湾焦点」(Chaillot Expérience#2: Taiwan)就像策画小型艺术节。而策展基本上是为了要跟观众沟通,您透过这系列的节目规划,希望向观众传达、沟通什么讯息?您看到的「台湾」是什么样子?
A:策画「台湾焦点」最重要的是要符合「夏佑体验」的精神:观众有参与感、有交流,能引发观众的思考——三者缺一不可,因此需要针对不同类型观众策画不同类型的节目。这些节目都很恰当地融合传统与当代,我在世界上看到不同艺术家的作品,但有许多创作者强调与过去一刀两断,他们不愿意看自己的过去;但台湾的创作者并非如此,他们有办法用新方式重新诠释历史。台湾有不同的族群,融合得很好,比如布拉瑞扬过去是用非常传统的方式跳舞,现在他引进街舞的新元素;或阿爆可以用排湾族语言唱歌,都非常打动我。
作品要讲述当下,但我们当然是一长串历史的结果。我在台湾艺术家的表演上,看见他们背后所有的历史展现,而他们也想要跟大家分享,比如在《我.我们》中,台湾原住民用自己的语言唱歌,一点也不觉得羞愧,这需要很大、很大的勇气。当一个人的出身并非主流,有时会想要隐瞒、想要跟其他人一样;但布拉瑞扬舞团的舞者们很勇敢地站出来表演,他们不是要强加自己的价值观在别人身上,而是创造让彼此对话的机会。
「夏佑体验」的精神是要接待所有人,包含跟我们差异很大的人。要介绍台湾社会确实很挑战,台湾多族群交融混杂,有很复杂的历史传承,但同时又是现代社会,并很重视自己的传统。台湾目前在政治地缘上有很强大的压力,国际间的张力毋需我多言;老实说,法国面对极右派的兴起,我们的处境也很困难,但我不是想利用这些艺术家,而是想要分享这些艺术家所捍卫的价值观给法国观众。
这些台湾的艺术家为自己的不同感到光荣,而无论是捍卫自己的文化、捍卫和平,都需要很多勇气。尤其是,我们身为「跟其他人不同的人」非常困难,要排斥跟自己不同的人非常容易,要接纳差异则要付出很多努力。夏佑体验想要接待的,是要付出这些努力的事物,无论是布拉瑞扬舞团《我.我们》或陈芯宜《无法离开的人》,这些台湾艺术家都一直在思考如何在当代社会找到自己的位置——这是我经营夏佑剧院最想要做到的事情。
Q:在剧院营运规划上,您如何兼顾商业与艺术平衡?
A:整体营运必须找到平衡,我们有赚钱与不赚钱的活动,像「夏佑体验」当然是不赚钱的。夏佑剧院的预算分成很多块,比如教育,有一定预算,若超出预算就要找很多合作伙伴;节目方面,我们有两种模式:共制与邀演,两者都得在收支间找到平衡。此外,有些计划是由基金会赞助,如La Fabrique Chaillot计划,邀请伊朗、乌克兰等难民艺术家到弱势地区驻村,跟当地民众互动,赞助单位是法国巴黎银行基金会(BNP Paribas Foundation)。我们也成立夏佑基金会,赞助单位是迪奥(DIOR)与莱雅集团(L'Oréal S.A.)。基金会的几项重要工作:一是场馆整修;二是社会补助,帮助经济状况差的艺术家;三是支持艺术创作;四是支持数位发展。上述皆是私人赞助方,每一块都有不同的运作模式。
我要强调,对我们来说,赚钱不是最重要的,国家不要求我们赚钱。国家剧院最首要的任务是公共服务,也因为如此,我们有时可以办免费的活动,虽然这效果不好,来参加的人总是经常来剧院或负担得起的人;要吸引另一群人,我们要提供他们感兴趣的节目。总之,我们的任务是扩大观众群,让最大多数的人接触到艺术与文化,这是国家给我们的使命。
Q:在疫情后的表演艺术生态中,无论是找各方赞助单位、或是向不熟悉表演艺术的观众推广舞蹈,是否需要一些特殊的方法?面对愈来愈多的挑战,您如何看待剧场在未来的发展方向?
A:夏佑剧院的节目多元,我强调不和世界脱节。我们可以在TikTok、广告、电影、治疗、时装秀、婚礼等庆祝场合看到舞蹈,舞蹈在我们日常生活中无所不在,重要的是让这些平常会跳舞的人,想到剧院看舞蹈节目。
传统的方式是以艺术家为主,编舞家编了一支舞,邀请观众来看。但我们的方式有点不同,我强调夏佑剧院是热情、好客的剧场,观众们喜欢电子音乐、街头文化,有何不可?为何不能用到节目当中呢?我们提供这些节目,自然就会吸引到这些观众。我会找街舞、电音的族群,找到代表性的艺术家,邀请他们来剧院演出。这或许会让捍卫传统的人会感到震惊,但我也不排斥那些所谓高格调的、传统的艺术家,但我最重要的理念是维持好客的传统,我不做孤芳自赏的节目。
文化在生活中无所不在,地铁、街头都有文化,如何让这些不同的人进到剧场,是我最重要的任务。我刚接任总监时,总有人要我保持剧院追求完美、追求卓越的态度,但我对所谓「完美」「卓越」有不同看法,比如,街舞舞者每天花很多时间去追求动作的完美,这跟小提琴家同样卓越。
另一方面,创作总要有「意外」产生,这非常重要,像是传统听黑胶唱片要小心保护,要正经欣赏,但某一天,突然有个人决定要这样——(哈希德唱作俱佳地比画出刷碟手势),这就跑出了DJ声音艺术。我希望这样的创作也能在剧院发生,并持续拉近台上与台下的距离。
Q:回到您的个人创作,从《世界博览会》到明年又将来台的作品《Corps Extrêmes》,两件作品刚好横跨10年,但都探索某种「个体╱群体」的关系,前者触及身分与认同、后者则探索身体的力量与脆弱等主题。这些主题对您来说,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A:人是会演进的,我也不例外。若说我的作品中有个一贯的核心思想,我想那是「脆弱中的力量」。当一个人面对自己的弱点,而能接受、超越,甚至利用它转化为长处,就是力量的所在。
昨天(2024年10月10日)布拉瑞扬舞团《我.我们》在夏佑首演的同时,在市立剧场也有我的作品《Lora》首演。这是一支女子单人舞,舞者 Lora Juodkaite 在台上高度旋转,这是非常高难度的动作技巧,演毕让全场起立欢呼!
事实上,Lora 是一名轻度自闭症患者,旋转是她的症状,她接受她的疾病,并将其转换为表演。目前全世界只有5、6人能做到这样快速的旋转。她的力量,就来自于脆弱。我认为,人的脆弱可能来自障碍,也可能来自政治、社会……无论如何,我的创作核心与关怀就是将脆弱转换为力量,「韧性」是我重要的创作母题。
(特别感谢现场口译赖怡妆)
注:Chaillot Experience、Chaillot Colo、Chaillot Olympique、Chaillot Kids是哈希德.乌兰登接手夏佑剧院后推动的几项艺术推广计划,主要都是针对较少接触表演艺术的民众,后三者特别针对学生。其中,Chaillot Colo可以说是夏佑举办的艺术暑期营(法文colo即有「夏令营」之意),针对那些较难以接触表演艺术的地区,与当地机构、艺术家合作,让假期期间没有机会去旅行的青少年与儿童,透过舞蹈、马戏等形式的艺术实践,增强对身体的认识,并培养能够和他人共处、体察他人、建立良好连结。Chaillot Olympique则是作为巴黎奥运的前导,借由相关讲座,透过体育拉近学子与舞蹈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