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巴黎的法国夏佑国家剧院(Théâtre national de la danse Chaillot)的今(2024)年10月很「台湾」。布拉瑞扬舞团、微光制造、小事制作、VR《无法离开的人》、纪录片《行者》等,都因「夏佑体验:台湾焦点」(Chaillot Expérience#2: Taiwan)来到了这个历史悠久的剧院。
「夏佑体验:台湾焦点」由夏佑剧院主力策画。这所成立于1937年的剧院是法国5个国家剧院之一,也是唯一以舞蹈作为发展核心的国家剧院,更是1948年联合国大会《世界人权宣言》签署仪式所在地。过去,台湾的汉唐乐府、无垢舞蹈剧场、云门舞集郑宗龙的《十三声》皆曾在此演出,编舞家黄翊亦曾在2018年参与夏佑剧院的驻村计划。
本次「夏佑体验」接连3天(10月10日至12日),跳脱过往台法合作的单档节目买卖、邀演模式,除了将馆内空间交给多个台湾舞团尽情挥洒外,这所骨子里刻著国际人权价值的「舞蹈之家」也上映了由陈芯宜执导、囊括海外许多大奖、讲述台湾白色恐怖受难者故事的《无法离开的人》。此外,还举办了多项音乐、摄影展、工作坊及艺术家对谈等周边活动。夏佑剧院艺术总监哈希德.乌兰登(Rachid Ouramdane)表示,「夏佑体验」就像是个小型艺术节,「3天不太可能呈现台湾丰富多元的文化,但仍希望可以呈现360度的台湾表演艺术。」
夏佑体验,让世界看到台湾
法国时间10月10日晚间8点半,台湾国庆刚过,一宣告演出即秒杀的布拉瑞扬舞团《我.我们》首部曲打头阵,跳上夏佑舞台。
这件重新诠释台湾排湾族生命历程的作品,在谢幕时让挑剔的巴黎观众热烈地起立鼓掌、欢呼不断,并跟随舞者嘟嘟(Kwonduwa Takio,孔柏元)的引导,在阿爆(Aljenljeng Tjaluvie)的音乐摇摆身体,台上舞者与台下观众一同将这座可容纳400人的Firmin Gémier厅转化为摇摆电音舞池。
哈希德说,他在2023年来台观赏《我.我们》的首演时,惊艳于布拉瑞扬舞团将传统转化于现代的能耐。按他的说法,那是「活生生的,而不是积满灰尘的」艺术语言,「他们创造出这种肢体运动是我过去从未见过的,」哈希德自许夏佑剧院是「所有舞蹈之家」,「能请布拉瑞扬舞团来到这里,是理所当然。」
同场观赏演出的,还有台湾国家两厅院艺术总监刘怡汝、驻法国台湾文化中心(下简称「巴文中心」)主任胡晴舫,两人所代表的机构都共同参与、推动了本次交流计划成型,见证了台湾表演艺术在国际舞台的精采亮相。
作为夏佑剧院的国际伙伴,刘怡汝在「夏佑体验:台湾焦点」的巴黎记者会上指出,「传达一个国家与人民精神理念最好的方式,不是声嘶力竭的宣传,反而是一支舞蹈、一首歌曲、一部影片,或者是一祯照片。」她进一步表明:「从两厅院与法国场馆伙伴间的合作,到两国文化间的相互交流,这个过程也体现两厅院的场馆信念:透过艺术,让世界看到台湾,也让台湾看到世界。」
民主容纳的「多元」、「混种」成台湾价值
近年,台湾的能见度、好感度的确在世界不断刷新纪录。美中贸易战打破了运行数十年的全球化秩序,COVID-19进一步让全球供应链重组,世界烟硝四起,而台湾因口罩、疫苗、人权、民主价值、地缘政治等种种因素,和欧陆许多国家缔结了友谊,各国的艺文机构、组织也纷纷向台湾伸出了手,艺术成为一种跨文化的外交语言。
在法国,除了「夏佑体验:台湾焦点」之外,台湾表演团队在今(2024)年夏秋的南北两大城市都留下足迹。7月,第58届外亚维侬艺术节的首届主题国是台湾,这让中国气炸了,在强烈施压的阴影下,滞留岛舞蹈剧场、晓剧场、君舞蹈剧场与创造焦点等团队仍在巴文中心与外亚维侬艺术节主办单位「亚维侬戏剧节与剧团」(Avignon Festival et Compagnies,AF&C)的支持下完成游行与演出;台湾团队Plan b与法国艺术家JR合作的300幅台湾人的黑白肖像,也悬挂于南法古城墙,凝视游人往来如织。
同月底,巴黎文化奥运登场。为期15天的拉维特园区台湾馆,前后动员超过200多名工作人员,台湾队的珍珠奶茶徽章供不应求。表演节目方面,策展人林昆颖挑选的24组表演团体涵盖了不同世代、族群、语言和性别,并强调传统与当代的延续、本土与国际的融合,试图在此国际平台展现台湾当代艺术的多样性。
在现代民主社会,「多元化」确实是重要价值,能让每个族群发声,提出不同观点——这是打造更美好、健全社会的必要条件。
本刊驻法特约作者,同时也是剧场导演的王世伟作为工作人员参与了相关活动,他观察这是建立台湾文化多元形象的有效策略。他以妮妃雅在美国《鲁保罗变装皇后秀》获得冠军的宣传效应为例,指出她在台湾馆的演出确实引起许多外国观众对台湾的高度兴趣,「她很有意识地处理台湾的多样性,即便观众只能看到一些妈祖、珍珠奶茶等文化符号的拼贴,但这确实开启认识与交流的机会。」但他也提醒,当前台湾社会「还在接受我们是『混种』这件事情」,当自我尚未站稳脚跟,表达、交流便得更加谨慎。
我是谁?我该追求什么?什么是美好的生活?我要怎么做,才能拥有更美好的生活?这些问题不只台湾人在问,也困扰著法国人。
撞墙的法兰西精神,「台湾人」成借镜
今年的法国街头并不平静,环绕移民政策的社会冲突日益加剧。2024年6月9日,欧盟的欧洲议会选举结果,由近年声望攀升的民粹主义极右派取得极大优势,尤其是法国的极右翼国民联盟(RN)在法国获得了31.37%的选票,遥遥领先第二名的法国执政党复兴党(RE,得票14.60%),法国总统马克宏更在投票结果出炉后一小时宣布解散国会,在接下来的一个月内,法国举行了两轮立法选举投票,首轮投票由极右翼大获全胜,左翼虽在第二轮投票逆转局面,但大选结果却没有任何政党或联盟取得席位过半优势,很大程度显现了移民政策所造成的社会对立。
在乌俄战争尚未止歇、以黎冲突持续加剧的此刻,全球皆处于前途难料的政治局势中,大选的震撼,在在驱使法国反对极右派的人们上街抗议。这样的恐惧与愤怒,法国人并不陌生。早在22年前,国民阵线(FN,2018年后称国民联盟)的创党者尚马利.勒庞(Jean-Marie Le Pen)打著反移民的政策与施政方针,高票进入第二轮总统选举,就曾引爆法国近百万反对者的示威抗议。
胡晴舫曾以〈棕色的巴黎〉一文,爬梳2002年选举结果的前因后果与法国人对选举的反应,分析全球化移动所引发的身分焦虑与文化冲突,肇因于「人类全球化移动的反弹」。她写道:「因为战争,因为科技发达,因为交通便利,因为经济需求,人类的移动前所未有地密集而流畅。这些流动造成经济的繁荣,也引发文明的冲激:关于『我是谁』这个问题,个体扩大了解释、选择的权力,同时也引发了不确定身分的焦虑。」(注1)
22年过去,这位高度敏锐且惯于移动的观察者转换身分,作为巴文中心主任已长驻巴黎3年。胡晴舫观察,当年她所指的「移动」问题,在近年以色列、黎巴嫩局势紧绷,阿拉伯、穆斯林等移民涌入法国的影响下,轰然撞上一堵高墙,「法国照顾弱势、边缘,自由平等博爱依然是他们的传统,」但传统显然有对象之别,她说得很直接:「他们反对他者,极右派特别是反阿拉伯移民。」
她以今年年初法国宣布的「全国公立学校统一穿制服」政策为例,直白地说明这是政府尝试改变穆斯林长袍穿著,尝试要这些「他者」融入法国的方式,也间接地说明了多年来移民融入当地的困境,「法国人对自己的文化非常骄傲,对于语言的要求和社会阶级的固守,让这些移民感到困难。他们来到这里,发现自己无法在这个社会中找到位置。」
另一方面,移民冲突不只让法国人反思何谓「法兰西精神」,地缘政治动乱也让欧洲各国纷纷开始灵魂拷问「我是谁」这个基本问题。胡晴舫观察,这对很早就作为移民社会的台湾显然是个机会。「欧盟已经30年了(注2),乌克兰一打仗,他们开始思考他们的核心价值是什么?欧洲人是什么?这些灵魂上的思考,碰触到台湾议题是有帮助的。因为我们台湾人从以前就在思考什么叫『台湾人』。」
在变动的国际情势中,安放身为OO人的「与众不同」
刘怡汝与胡晴舫不约而同地表示,台湾长年以来四面楚歌的国际处境因此可以引发欧陆各国共鸣,也让法国观众对台湾文化产生认识与理解的意愿。
刘怡汝观察近年国际局势变化,连带带动了台湾的文化输出,「大家对我们这个小国的生存与应对强权的方式产生了好奇。」这机运除了让「夏佑体验:台湾焦点」得以发生,也让两厅院制作的《这不是个大使馆》因直接涉及台湾当前的存在处境,而有更宽广的世界舞台,历经德国、奥地利、瑞士、西班牙、荷兰、韩国、捷克之后,也将在今年巴黎秋天艺术节展开法国巡演。
胡晴舫则表示:「台湾已经找出了基本的认同,例如同性婚姻、民主选举。对民主自由和自我表达的重视,实际上是建立在这个基础上。我相信不只是我,无关政治倾向,整个台湾都能在这些事情上达成共识。欧洲人因为台湾议题,看到这些东西。乌克兰战争爆发后,各国开始思考他们的前线到底在哪里,以及如何划分界线。」她认为,「台湾的艺术作品可以与他们讨论,甚至提供一些思考方向。」
「这两年,台湾艺术市场飞跃式地发展,完全跟台湾社会转变有关。戒严时期,台湾个性比较单一,价值观也较为狭隘;但解严和民主化之后,艺术家的关注和讨论更加多元。例如,30年前原住民几乎没有声音,但现在他们的文化表现也受到重视。」胡晴舫赞美两厅院举办「Taiwan Week—两厅院台湾周」所扮演的中介角色,让欧陆艺术机构的主事者们能「认识到台湾艺术的全面性」,比如哈希德主办「夏佑体验:台湾焦点」的起心动念,就是2023年受邀至Taiwan Week参与议程时,同时观赏到了《我.我们》。
哈希德是阿尔及利亚难民的二代,作为「他者」的生命经验,深刻影响他思考执掌夏佑剧院的营运方向与艺术家、作品的选择。他表示,「夏佑体验」的精神是好客,热情接待「他者」。除了要让对表演艺术不熟悉的观众靠近舞蹈,也要让在欧洲社会中非主流的艺术家被看见,让「主流」与「边缘」都能在夏佑剧院发声。
「在《我.我们》中,台湾原住民用自己的语言唱歌,一点也不觉得羞愧,这需要很大、很大的勇气。当一个人的出身并非主流,有时他会想要隐瞒、想要跟其他人一样,但布拉瑞扬舞团很勇敢地站出来表演,不是要强加自己的价值观在别人身上,而是创造彼此对话的机会。」哈希德进一步指出,当前极右派民族主义兴起,也让法国各种「与众不同」的人的处境显得艰难,「我想分享这些台湾艺术家所捍卫的价值观给法国观众,他们为自己的『不同』而感到光荣。」
如同布拉瑞扬自己的说法,过去他作为舞者出国演出,他以「身为台湾人感到骄傲」;而今,他带领舞团,承担起回溯自身族群故事,创造崭新历史的责任,「今天的我以作为台湾原住民骄傲。」
台湾是一座复杂的岛屿,本来就拥有不只一个名字。无论如何,就像哈希德所说的:「捍卫自己的文化、或捍卫和平,都需要很多勇气。这些台湾艺术家一直在思考如何在当代社会找到自己的位置。」
注:
- 胡晴舫,《第三人》,麦田出版,2012,页135。
- 欧盟成立于199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