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思制造端《白兔红兔》
2025/3/15 14:30 台北 牯岭街小剧场
走进剧场,空旷的舞台上只有简单的吧台桌和A梯,似乎就是个平常的小剧场演出,但,观众席中弥漫著不太一样的氛围,仿佛对接下来一段时间有所期待——不是针对戏剧主角,而是对将要出场的表演者。
因为拒服兵役而被限制出境的伊朗剧作家Nassim Soleimanpour写于2010年,充满实验性的剧作《白兔红兔》,是他为突破禁锢、体现自由的尝试。这个作品从2011年爱丁堡艺穗节首演之后,就广受欧美剧场界欢迎,吸引了不计其数的知名影视和剧场演员,轮番上台面对未知的挑战——打开第一次面对的文本,依据剧作家的文字,和现场观众一起行动,完成文本的呈现,或「演出」。聚思制造端从2023年开始,连续3年的制作,从两位剧场演员,扩大到12位跨领域的表演者的演出规模,将于今(2025)年告一段落。
当表演者进场,从工作人员手中接过密封的文本,打开封套取出文本,开始念出剧作家的文字以后,我们就一起被带进了一个充满隐喻的世界:无法预知的文本,像是剧作家处境未卜的写照;观众被要求报数,让我们想到这部作品的创作缘起;吧台桌上的两杯清水和一瓶毒液,喻示极权体制中的抉择难题;表演者和观众一起呈现的马戏团场景,对应剧场以外的混乱世局;白兔与红兔的实验,则是集体主义与个人自由的辩证。剧作家透过这些隐喻,向伊朗以外地国家地区的表演者与观看者提问:在你们身处的社会中,艺术是如何被对待的?自由的条件又是什么?个人能够拥有哪些权力?

因此,《白兔红兔》其实更像是远在他方的剧作家,透过在地现场的表演者和观众的行动,而完成的一场独白:关于他自己被政府禁足的生命状态,关于他对剧场本质的思考,关于他对人性与道德难题的辩证。
《白兔红兔》独特的实验性,是在针对表演者和演出形式的规则设定:表演者上台之后,才会拿到剧本,没有事先的阅读排练,直接面对现场观众,完成「表演」。对表演者来说,这个他们「一生只能演出一次」的文本,不仅是对其表演能力的挑战,也是对其在传统的观演权力关系中,原本所占有的优势位置的挑战。表演者在面对这样的挑战时,当然会更加依赖他们拥有的专业技艺,和掌握现场的经验,而完成不同版本的《白兔红兔》。另一方面,观众对观赏场次的选择,应该也是基于他们对不同表演形式(现代、传统、戏剧、舞蹈、扮装)的认识或兴趣,而对表演者的表现有所期待。
因此,是剧作家对剧场、人性、政治的辩证,或者,对表演者可能带来的惊奇╱喜,才是真正吸引我们走进剧场的原因?观演权力关系所受到的挑战,又有多少真实性?

在这个由表演者与观众共同完成的演出中,不在场的剧作家,似乎是那隐身幕后的唯一「权威」——透过预先完成的文本,决定一无所知的表演者与观众的行动,引导他们对这些议题的思考。但,当剧作家将表演者放置在面对不可知的危险位置上,或许也同时解除了他们对文本的责任,将他自己被伊朗政府剥夺的「自由」,透过他们的表演得到实践。而就实际的演出效果而论,不在场的剧作家也只能任由在场者——跨领域的表演者和无法预期的观众族群,在非常有限的时间里,以他们各自不同对剧场、表演、生命、人性、政治的观点,尝试进入剧作家的思考脉络,自行理解这个文本,创造出只属于他们的、只存在于当下的剧场经验。
即时,在场,我们经常用以标示剧场独特性的特质,因此有了现实可证的意涵。
剧作家意图以这部作品突破政治权威的禁锢、体现自由,一方面在剧场中设定极端的现场情境,刺激我们思考既存的观演权力关系,另一方面也透过文本授权和跨国串联共演的行动,邀请我们在现实中实践艺术创作与辩证思考的自由。无论是在剧场里,或在现实世界中,为了获致真正的「自由」,似乎都必须具备暂时放下「已知」,直接面对「未知」的勇气。

《白兔红兔》终究是一个剧场游戏,剧作家对艺术创作、思想自由、个人权力的诘问,有明确的现实政治意涵,也呼应欧美国家「开明派」(the progressive)文化人对伊朗穆斯林政权的特定评价,因此受到剧场界的热烈反应,似乎理所当然。但,因为这部作品的高知名度,无论是受邀参演的表演者,或者首次进场的观众,都很难说他们对这个作品是真正的「一无所知」,或抱持完全开放的心态走进剧场。因此,我对这个「自由」的实验会有的具体效果或持续影响,确实有所保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