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偶本無知,粉墨登場,
暗幕中誰牽線索;
小人誰作態,堂皇高坐,
舞台上大顯威風。 古傀儡戲台聯
中國福建泉州提線木偶戲團和偶戲大師黃奕缺,近兩年幾經波折,終於在十一月間來到臺灣,在邀請單位鹿港天后宮的安排下,於台灣南北各地巡迴演出了十幾場技術精巧的泉州傀儡戲。然因諸多因素的不協調,大多是在一般廟宇前大小高低不一的簡陋戲台上表演,燈光音響效果不佳,使得這趟演出,美中有許多的不足。除此之外,見不到眞正「泉州嘉禮」的藝術特色,是最大的遺憾。
這次泉州木偶戲團和黃奕缺在台的每一場表演,觀眾都爆滿,對一般觀眾而言,也確實是看了一場精采、熱鬧,而且印象深刻的偶戲演出。這次演出,除了不是在「藝術殿堂」──國家戲劇院之類的劇場表演之外,卻是所有大陸來台表演團體當中最風光的一團,起碼有一些來自閩南原鄕、能以台語交談的親切感。傀儡戲也是台灣傳統劇種之一,泉州文化、泉州傀儡戲與台灣文化、台灣偶戲之間,有很深的文化淵源關係,這或許是泉州木偶戲團這次來台演出,引起一般民眾很大興趣的另一主要原因吧!
中國偶戲的歷史發展
中國傳統的偶戲,大致可分傀儡戲和影戲兩種不同的表演型態,歷史久遠、種類亦多,自古以來是宮庭嘉會裡重要的表演和「禮」的內容之一,也是民間社會中非常普遍而重要的娛樂項目。這兩種偶戲各有不同的程度的歷史發展,和對中國傳統表演藝術的重要影響。遠在十世紀的中國宋代時期,中國戲曲表演形式尙未發展成熟之際,傀儡戲和影戲的表演技術已經有很高度的發展。及至近代,偶戲的藝術特性仍在不同程度上與人戲(大戲)的表演相互吸收和影響,形成中國傳統戲劇中,兩種不同的表演藝術體系。在世界偶戲史上,少有像中國偶戲藝術這樣具備持續性的歷史發展,在不同的時代、地理環境和人文條件下,形成各個時代和地區人民之不同特性的表演文化,同時又兼有娛樂、宗敎信仰和藝術欣賞的內容與價値。
根據歷史文獻考證和出土文物資料所示,至遲在春秋戰國時代就已經出現偶戲的表演形態,古代葬禮中用以殉葬的「俑」與傀儡戲有直接而深遠的關係。根據文獻記載,三代以前就有以眞人殉葬,周代以前有以束草人形的「芻靈」殉葬,周以後以木俑。而俑的製作,有時做得太像眞人,不但有四肢五官、面目機發,並且可以模仿眞人活動,連孔夫子都看不過去,謂「始作俑者其無後乎」。俑雖已能活動,卻沒有較具體資料可證明,是否也具表演性質。確實可信的是,至遲到了東漢,傀儡戲已經是宮庭嘉會裡重要的娛樂表演項目了。傀儡戲中兩漢時代同時具有「喪家樂」和「嘉禮」兩種絕然不同性質的功能與價値,(按:禮、樂二字,在古中國具有多重意義,包括祭祀、表演、儀節的意思)至今依然可見,例如台灣南北兩地的傀儡戲。傀儡戲自漢代有比較長遠的發展,而漢代傀儡戲很明顯的是懸絲(提線)傀儡,是屬於「百戲、雜技」的表演性質,還不能認爲是一種戲劇的表演。
漢以後的歷朝都有多多少少不同的傀儡戲藝術和優秀的藝人出現,例如魏明帝、隋煬帝之有水傀儡(水轉百戲);唐代有盤鈴傀儡、窟礧子戲(歌舞形式)……,甚至唐明皇(一說同時期的梁鍠)還有一首《傀儡吟)詩作傳世:
刻水牽絲作老翁,
雞皮鶴髮與眞同;
須臾弄罷寂無事,
還似人生一夢中。
宋代傀儡戲已發展到了興盛的階段,在表演內容、形式上都甚精湛,不但出現了各種不同類形的傀儡戲,如:懸絲傀儡戲、水傀儡、杖頭傀偶、藥發傀儡、肉傀儡等,也演出具有故事情節的傀儡戲了,更出現許多聞名的傀儡戲藝人和有專門的音樂。在現存的宋代筆記小說、文史記載中,例如:孟元老《東京夢華錄》、灌園耐得翁《都城紀勝》、周密《武林舊事》、吳自牧《夢梁錄》……等,就不只一次提到各種傀儡戲、影戲演出的情形,並且偶戲藝人之間也有結社之舉。在一些宋代的繪畫、壁畫、文物圖案以及文人詩詞中,也常以傀儡戲、影戲爲題材。値得注意的是,中國在宋代以前,以眞人上場演出的戲劇還在孕育發展階段,而傀儡、影戲已有如此進展,有些學者(以孫楷第爲代表)甚至認爲中國近代戲曲源出於宋代傀儡戲(和影戲)。也就是說,中國戲曲(人戲)的產生其中有很大因素是出自對偶戲表演的模仿。例如:人物出場自報姓名、說話的語氣、臉譜、舞台動作和步法……等,似非人戲表演形式的自然發展;也有一些人提出強烈的反駁(周貽白爲主)。不過硏究者亦都肯定偶戲對中國戲曲的發展具有關鍵性的影響。在中國民間傳統戲曲界裡,傀儡戲其實享有較高的地位,戲界同行有尊傀儡戲爲「戲頭」的情形;不同的戲班在同一地演戲,必得傀儡戲先起鼓,其它劇種才可隨後演出,絕不敢造次,這是戲劇界的「江湖規矩」。台灣俗諺:「還沒傀儡鑼」,用在日常生活中即表示:事情還沒正式開始,其他人不能亂來(先做)。台灣南部傀儡戲並且認爲自己才是眞正的「大戲」。從這些現象中或能看出傀儡戲與中國戲劇發展上的一些關係。
影戲在中國出現的歷史也很早,有漢代說、有唐代說、亦有學者認爲中國影戲一如中國其他戲劇都源自印度梵劇,但多無確切的史料可以佐證,仍多是推論、附會而已。但影戲到宋代也出現極盛景像,則在宋之前應有一段長時間的孕育發展階段,絕非突然。不過根據野史傳說,傀儡戲起於漢高祖被匈奴圍城時,宰相陳平知匈奴妻閼氏性妒而率兵守城之一面,令人以假美女演於圍城,匈奴妻閼氏恐攻城之後匈奴單于收納美女,己將失寵,於是網開一面,解漢劉邦之危,後來「弄假人」被民間藝人編作戲來演出,現在仍有傀儡戲班奉陳平爲祖師爺。而皮影戲傳說是起於漢武帝因思念死去的李愛妃,江湖術士李少翁向武帝自稱能引李妃神魂與武帝相會,李少翁利用夜間點起燈燭,圍設帷帳,武帝果然見其愛妃身影形體於帷帳內,卻不能近身相見,傳說李少翁便是利用剪裁的李妃圖像舞弄於帷帳內,透過燈光照射,使武帝若有所見卻近不得身,即皮影戲之起源說。
中國傀儡戲和影戲至宋代發展到極盛,並且普遍流行於民間,不再只是皇宮貴族的娛樂,之後隨著政治、經濟、社會的變遷,流傳於中國各地,而影戲多在北方,傀儡戲多在南方,頗値得進一步硏究!
台、閩偶戲的關係與源流
台灣的傳統偶戲有三類:(懸絲)傀儡戲、掌中戲(布袋戲)、皮影戲。多在十九世紀初以後(淸中葉)隨著閩南、粤東移民一同「唐山過台灣」而發展沿續下來的。此所謂的粤東偶戲其實是指閩、粤之交閩南語系的潮州地區的布袋戲與皮影戲。而閩南偶戲其實又包括了漳州、泉州與閩西山區客家語系的汀州、永定、龍嚴、上杭……等地區的布袋戲與傀儡戲。基本上這些地區在人文環境上,與閩南較爲相近,爲方便敍述,就攏統地稱之爲福建偶戲。
㈠傀儡戲
福建地區的偶戲藝術,在中國偶戲界一直享有重要地位,不僅僅是因爲閩南偶戲有高水準的表演技術,同時也是因爲閩南偶戲的發展歷史也很早。至遲在中國的南宋時期,福建地區的傀儡戲就已經非常盛行了。南宋朱熹知漳州州事時(一一九〇年)曾曉諭漳州人民「約束城市鄕村,不得以禳災祈福爲名,歛掠財物,裝弄傀儡……」可見當時漳州傀儡戲之盛,已成道學心中之惡。朱熹的學生陳淳有《上傅寺承論淫戲》云:「某竊以此邦陋俗,當秋收之後,優人互湊諸鄕保作淫戲,號日乞冬,……或弄傀儡,築棚於居民叢萃之地,四通八達之郊,以廣會觀者……」。宋代筆記小說《繁勝錄》中記述南宋臨安城(杭州)元宵節盛況時稱:「福建鮑老一社,有三百餘人」(按:宋代傀儡戲亦稱鮑老)當時福建傀儡戲一社即有三百餘人,並且能在京師演出,更說明了當時福建傀儡戲之盛繁。而又有學者指稱:十世紀初,王審知入閩稱王(閩王),其所走的路線──汀州、漳州、泉州、莆田,爲後來福建傀儡戲流行之地。這話提出了調査硏究福建傀儡戲來源的另一線索。即使如此,現存福建傀儡戲也並不一定便是唐、宋時期的遺制,從演出的內容題材而言,它受到明代南戲的影響較大,包括福建傀儡戲的戲神信仰──田都元帥,都爲元、明之後福建南戲的傳統。因此目前只能這樣說:福建傀儡戲早在宋代、甚至唐代以前便已經存在,但現有的演出形式,至少是元、明以後的發展。
以上所說傀儡戲全是指懸絲傀儡戲,因福建傀儡戲發展得早,它的操縱技術和表演形式也發展得比較成熟,但從傀儡的結構、戲曲音樂、演出形式和劇目等方向做比較,福建傀儡戲至少又有:閩南、閩西、興化(莆田)等三個不同的流派。閩南傀儡戲以泉州爲代表,閩西傀儡戲以上杭、永定、連城、汀州爲主,又流傳在漳州地區。台灣傀儡戲基本上是來自泉州和漳州、永定等地區,而流傳在台灣南北二地。台灣南部傀儡戲都是屬泉州流派,台灣北部傀儡戲是屬閩西流派。而閩西傀儡又分客派與福佬派,兩者差異不大,戲偶結構和傀儡戲的宗敎儀式稍有差別,而兩派同樣分佈在台灣北部,雖然台灣北部的傀儡戲班極少。
㈡布袋戲
近代福建的布袋戲和傀儡戲一樣聞名,然福建布袋戲的起源較晚,根據考證和藝人的傳說,大約在明末淸初才產生,而且它是根據傀儡戲的演出形式而改變發明的。傳說發明布袋戲的是明末淸初的泉州士子梁炳麟,因屢試不第,頗爲灰心,一年再赴大比,卜夢於九鯉仙公廟,夢仙公執其手題曰:「功名在掌中」。梁炳麟以爲是科必有「掌握」、「易如反掌」之意。不料再次名落孫山,以爲神明戲弄,遂杜絕仕意,偶見傀儡戲演出,略有所感,乃自雕木偶,以手代線弄之,更見零活,再藉稗官野史,編造戲文演於鄕里,以抒胸積,不料就此轟動,到處爭相聘演,竟以此致富聞名,稱此爲「掌中戲」,這才悟出「功名在掌中」之意。而掌中戲遍布閩南各地,俗稱布袋戲。漳州布袋戲同樣聞名,但漳州布袋戲起源傳說與泉州傳說大同小異,只不過是以漳州士子孫巧仁取代了梁炳麟,故事發生在明朝萬曆年間。目前文獻資料上最早提到掌中戲的,是淸嘉慶年間刊印的《晉江縣志》所載「近復有掌中弄巧,俗名布袋戲」。可知至遲在淸嘉慶年間,閩南地區的布袋戲已經非常普遍。但一個新的劇種從產生到藝術的成熟期到普遍流行,至少也要經過一段較長時間的發展孕育以及優秀藝人的開展突破,因此稱布袋戲發明於明末淸初,至少還不誇張。
布袋戲流傳的地區除漳、泉之外,也流行於潮州、福州。也因各地戲曲音樂使用的不同,分成幾個流派:在福州稱景戲、穿頭戲。漳、泉、潮州仍稱布袋戲或掌中戲或稱小籠(以區別人戲之稱大籠)。除福州外,漳、泉、潮州的布袋戲亦都傳流到台灣,一般的區別稱爲:南管布袋戲(泉州)、白字布袋戲(漳州,南管戲曲的地方化)、潮調布袋戲(潮州),而以漳、泉布袋戲流傳最廣,潮調布袋戲因其戲曲音樂不爲閩南語系人所喜愛,在台流傳地區有限,基本上只流傳在一些以「福佬客」(閩南化的客家人)或潮州籍移民爲主的聚落。漳州和潮州的布袋戲應是泉州所傳,漳州布袋戲原唱泉州南管,沒有自己的演出特色,直到淸末,地方豪紳藍汝漢自上海引進京劇而大力推廣(土改時,藍汝漢被中共以大地主罪名槍斃),漳州藝人楊勝將京劇唱做引進布袋戲表演中,創閩南「北派布袋戲」風格,與泉州「南派布袋戲」的南調唱腔、梨園戲做派分庭抗禮而略勝一籌。一九三二年後,台灣歌仔戲風行全漳(後稱薌劇),「北派布袋戲」改唱歌仔戲唱腔,掌上功夫仍採京劇做派。至今閩南偶戲、布袋戲以漳州聞名,泉州仍以傀儡戲爲代表。
㈢皮影戲
台灣皮影戲屬潮州皮影系統,俗稱皮猴戲或皮戲。目前潮州地區少見,僅毗鄰潮州的陸豐縣仍存早期皮影戲演出形式,其餘的自淸末以後都改變爲「紙影戲」。紙影戲旣沒用紙、也非影子戲的演出形態,而是將平面影偶改變成立體戲偶、將影窗舞台改成隔簾穿透式戲台,操縱方式仍同皮影戲一般,戲偶背後三根操縱棒,人立於後持操縱棒演之,又稱做鐵枝戲或鐵線戲,換言之,紙影戲可說是一種根據皮影戲改變而來的「立體皮影戲」。
潮州皮影戲的來源有兩種說法:一說唐宋以來由印度傳入,但此說純爲推測。另說是在宋末戰亂時,中原移民傳入。甚至有說中國皮影戲分南北二派,北方以灤州、樂亭、陝、甘、河北爲主;南方以漳州、泉州爲主,潮州皮影戲即來自漳、泉二地,此說更屬無稽,因漳、泉二地並不以皮影戲聞名,且泉州其實不曾有皮影戲。目前關於潮州皮影戲的文獻資料不多,反而可從台灣的文獻資料中去尋得一些例證:台南市普濟殿存有淸嘉慶二十四年立的「重興碑記」中有:「禁:大殿前埕,理宜潔淨,毋許積科以及演唱影戲……」的記載;又,法國人施博爾曾在高雄搜訪到「淸嘉慶二十三年」的皮影戲手抄本,除了可直接證明至遲在淸嘉慶年間台灣已有皮影戲,而台灣皮影戲旣傳自潮州地區,則潮州皮影戲當在更早。而潮州皮影戲在漸漸形成立體化的紙影戲之後,原有的皮影戲漸少,而紙影戲未傳流到台灣,或可反證紙影戲產生於淸代末葉。
台灣偶戲概述
台灣偶戲早期的演出形態,沿襲大陸原有的表演模式,但是隨著社會逐漸繁榮,而不斷改變,尤其布袋戲不但衍生出台灣的本土特色,許多藝人也創造出個人的表演風格,開山立派而人才輩出,以至於今,如若不論演藝水平的參差不齊,光以布袋戲團的數量而論,就是一項驚人的奇蹟──將近七、八百團。
傳入台灣的傀儡戲和皮影戲,因爲只存宗敎祭典上的單一功能,不像布袋戲一樣能與台灣的藝術環境產生互動的關係,而抛棄、或替代它在宗敎、娛樂、敎育……的功能,因此很快就停滯不前並急速減弱其藝術性,目前僅能依靠少量的宗敎信仰的需要維持,藝人也不以此爲主業。皮影戲如今多只在高雄縣境內活動,北部傀儡戲也只在台北、宜蘭一帶活動;南部傀儡戲只在高雄、台南交界的幾個鄕鎭活動。
㈠傀儡戲
台灣傀儡戲一向不多,目前僅存十團不到,其演出都是屬於宗敎儀式性的,驅邪、酬神的意義更甚於娛人的目的。南部傀儡戲趨於祈福的酬神儀式,北部傀儡戲更重驅邪的祭典功能。
南部傀儡戲屬泉州傀儡系統,戲偶造型較爲渾圓、偶頭雕工精細與布袋戲偶的風格相同,脚色名稱亦同,分生、旦、北、丑四行當,基本操縱線有十四條(視戲偶動作略有增減),戲曲音樂是南管系統的傀儡調(或稱白字戲仔),演出戲文不多也很短,多是象徵富貴、團圓、功名、榮華、英顯之類的內容,如:封王、拜壽、父子狀元、一門三元、天下全福……等二十齣不到,每一齣演出時間約只有一、二十分鐘,每團也只一個操縱戲偶的前場人員,和二或三個後場樂師,所需的戲偶通常十個左右,早期的戲班通常兼演布袋戲和傀儡戲。一般都是在農曆的正月初九民間信仰中的天公生(玉皇大帝生日)、正月十五三官(天、地、水)大帝生日和男子結婚前夕、男孩週歲、老人家做生日時的「拜天公」儀式,以及新廟、新居落成啓用時的「謝土」儀式才聘請傀儡戲演出,當地的民衆認爲傀儡戲是一項隆重的禮儀,稱爲「嘉禮」(閩南語的傀儡與嘉禮同音)或「大戲」,演出的目的是敬神,除了謝土儀式需看五行方位而決定演出的時辰之外,拜天公的儀式基本上都在子時(夜十一點至凌晨一點)開始進行。每一次演出必分內、外場而與道士科儀共同配合進行三段儀式,道士科儀是爲內場,傀儡戲是爲外場,每一齣戲是由道士與主人在神明前面擲筊(卜盃)決定演出戲碼,再通知傀儡戲演出。早期的演出,比較隆重繁瑣,通常三段儀式結束時剛好接近天亮,因此也稱此儀式爲「三齣光」;現在比較「節省」時間,在黃道吉日結婚多或正月初九、十五日,一個傀儡戲班通常一夜要連趕四、五場以上,每一場約一個多小時。一般而言,南部傀儡戲比較沒有藝術欣賞價値,即有較好的技藝,請戲的主人也不注重。目前都分佈在高雄、台南交界的幾個鄕鎭:茄萣、路竹、湖內、永康、阿蓮、仁德、歸仁和台南市區,其中又以南市、茄萣、湖內、仁德等地的演出較多。在二次大戰結束之前的鹿港和台南市,以及目前的金門也有一些傀儡戲班,都屬泉州傀儡系統,目前台灣地區的泉州傀儡戲僅剩南部的六團而已。
北部傀儡戲屬閩西傀儡戲系統,都在宜蘭縣內。自宜蘭有傀儡戲始,直到現在雖然演出機會很少,(以新福軒傀儡戲劇團而言,現在一年當中的民間演出有時還不到十次)卻一直都保持三團的記錄。在七〇年代以前,桃園、苗栗和新竹地區也有屬閩西系統的傀儡戲,但都已老死或解散。
北部傀儡戲的戲偶數量較多,一般而言,至少需有「三十六身、七十二頭、一龍、一虎、一馬」的戲偶,才算一個完整的戲班,而這個數字其實象徵天上的「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的意義,但現在戲班的戲偶其實都已經不完整了,(被二、三十年前的一些古董販子和外國人搜購了許多,包括有戲班將全部戲箱賣掉,視情況需要再重新訂做一部分),北部傀儡戲的戲偶造型較具古代「芻靈」的神秘色彩,頭型削長,身高較南部戲偶稍長,高約有二尺半,基本操縱線有十一條,較南部傀儡細而稍長。脚色基本上分:生、旦、公末、花臉、小花,而生和公末的脚色其實是造扮飾(掛鬍、穿著)而定,因北部傀儡戲偶的五官不若南部傀儡(及布袋戲)的性格分明,同一生角偶頭,掛黑鬍成老生、掛白鬍爲公末、戴盔甲爲武生…。目前不知閩西傀儡戲初傳來台時所用戲曲音樂爲何?只能知道北部傀儡戲一直都演唱北管亂彈戲曲,這可能和北管亂彈戲曲在宜蘭地區的流行有關,但北部卻有一些北管亂彈戲所無的劇目,如:《桃花女鬥周公》、《西遊記》等。北部傀儡戲在早期還有爲一般廟宇的酬神而演出,但絕大部分是爲消災、除煞、驅邪等宗敎儀式,其演出場合,大致有以下幾點:「謝土儀式」:包括新廟、新居、新戲台、新社區(新村落)啓用之前,請傀儡戲班跳鍾馗除去邪煞,以求平安。「送孤壓孤」:孤是指孤魂野鬼,通常是在中元節普渡或建醮時,請傀儡鍾馗將孤魂野鬼趕走,也是爲了求取平安。「壓水災」:又稱送火,在火災現場,傀儡的水德星君將引起火災的邪祟趕走鎭壓,使不再危害。「呼魂」:在意外死亡,如車禍、淹溺、凶殺……等命案現場,請傀儡戲班跳鍾馗,將死者靈魂引領回家或使之進入萬善堂、百姓公、大衆爺……等孤魂野鬼的廟宇,有個棲身之所,等待投胎轉世,不令其找替死,而爲害地方安寧。因爲北部傀儡戲這一除煞驅邪儀式不給人看,除了事主、死者家屬之外,一般人避之唯恐不及,久而久之,人們竟以傀儡戲不可以看,產生一些民間的禁忌,例如說孕婦看了傀儡戲會生出軟骨兒、小孩看了會被傀儡奪去魂魄……等。其實北部傀儡戲除了儀式的部分不可觀看之外,演戲的部分本是爲酬神娛人。而這也正是北部傀儡戲演出機會很少的主要原因,在民間卻又有存在的必要。
㈡皮影戲
皮影戲在淸代已經盛行於台南、高雄、屛東等地,據老藝人估計,淸末高雄岡山一帶就有四十餘團、路竹下寮一莊有三十餘團,可見淸代台灣南部皮影戲之盛,卻又消失得如此之快。或因影戲都在夜裡,藉燈火照射戲偶以演出,中國歷代官府忌民衆夜間聚會,常禁「夜戲」,皮影戲首當其衝。淸朝中葉,華北白蓮敎起義,有藉影戲引衆入夥,被官府稱之爲「燈匪」,以「興妖作亂」藉口捉拿影戲藝人(將皮影戲與影偶、剪紙爲人與撒豆成兵的妖法、和白蓮敎以鬼神驅惑人民做聯想),使民間影戲演出活動受到限制,而台灣皮影戲是否受到影響無可知。在日據之前,台灣皮影戲藝人並不組團定名,只以藝人名字及其居住所在地稱之,日據之後,始立團名。台灣因牛多,馬和驢少,皮影戲偶是以牛皮雕製,由藝人自行雕刻,也因爲水牛皮厚、毛細孔粗,空氣多潮濕,所雕線條較粗,也才易於保存持久,不若中國北方馬和驢多、空氣乾燥,所以雕刻影偶的線條較細,影偶也軟,在演出技法上自是不同。一般傳統雕刻的戲偶大概在八寸至一尺之間,包括桌、椅、山水、樓閣、廳堂、植物背景等皆用牛皮雕製,因皮影戲是採平面透光原理,戲中的人、物概以正側面顯影,採繪畫上寫意手法構圖,因此皮偶只雕一眼一耳,觀衆心領神會,無何感覺,卻曾有觀衆在看完影戲後,才恍然大悟說:看戲看到天亮,不知皮猴一目。事雖笑談,卻被引申用以嘲笑見樹不見林的人。高雄某影戲班曾將影偶予以雕製成半側面的「七分臉」寫實圖案,號稱創新,站在藝術自由發揮立場,本無可厚非。然中國影戲一千多年歷史,應曾使用過。各地、各國影偶,仍多採正側面圖像,可知正側面圖像在影戲表演藝術上,有其應用上的必要性。皮影戲的藝術表現手法,茲引用一副影戲對聯的描述提供讀者參考:
生旦淨丑都用皮;
手眼身法只是影
台灣皮影戲所用的戲曲音樂稱爲潮調,因與道士喪禮時的音樂很相似,一般人稱之爲「司公調」。台灣皮影戲其實保存了很多元、明南戲的劇目,如蔡伯喈、高文舉、司馬都……等,現存劇本大約有三百本左右,於硏究中國戲曲史,非常具有參考價値。而目前台灣皮影戲也僅剩高雄縣境內的五團,雖仍有其他藝人,因謀生不易,也都已改行,即以現存的五團的演員和後場樂師,亦都以演出爲副業。台灣皮影戲雖曾在淸代盛極一時,目前卻瀕臨失傳的危機。
㈢布袋戲
前述台灣布袋戲自閩南傳入有三個流派:南管、白字戲、潮調。十九世紀中葉是閩南布袋戲技藝發展的巔峰期,也是台灣布袋戲開始發展形成之時,一直到日據中期,閩台布袋戲藝人仍有往來,而以「泉州師父」來台居多。布袋戲初傳台灣,演出方式和內容,仍不改上述三個流派的傳統,本地藝人仍在吸收階段,一般稱之爲「籠底戲」,意思是說這些戲是放在戲箱(閩南話稱做戲籠)底下,代代相傳的。民國成立前後,受閩南布袋戲改革的影響,台灣的布袋戲也開始本土化。淸末時期的閩南布袋戲,開始大量演出改編自章回演義小說的戲齣,這種演出方式,基本上是要靠藝人自己發揮。其初,一般藝人多以演出台灣流行的北管戲曲爲主,一方面也是因爲閩南布袋戲的音樂、唱唸雖然幽雅、細緻,濃重的「下南腔」,以文戲爲主,節奏太慢,較不爲本省人所接受;而許多來自大陸的戲班,長期在台灣演出,有些後場樂師凋零去世,不容易在本地找到能密切配合的後場人員,於是只好取用台灣最爲普遍的北管戲曲,而北管戲曲有更多的征戰武戲、緊湊熱鬧、音樂高亢激昻,「北管布袋戲」很快的取代了閩南布袋戲。在發展過程中,本地藝人又加進了許多武打的招式和配合北管音樂節奏的身段動作,例如跳窗、翻滾、對 打、跳台……等,口白也較地方化。
而北管布袋戲的演出,除完全按照北管戲的劇本之外,另一方式只是取用北管戲曲音樂唱腔,演出的內容則是改編自章回演義小說。因木偶戲有自己的藝術特色,臉部表情固定、身段動作有自己的表現方式,而人戲的許多細膩表情和身段動作,以木偶演出將互相失色。因此眞正完全按照北管戲劇本演出的並不多,而以小說改編爲主要。這種「小說戲」又分幾種不同的形式內容,以歷史章回小說改編爲主。這種「小說戲」又分幾種不同的形式內容,以歷史章回小說改編的稱爲「歷史戲」例如:薛仁貴、薛丁山、楊家將、隋唐演義、東周列國誌、說岳……等。以俠義章回小說改編的稱「劍俠戲」,如:七俠五義、濟公傳、七子十三生……等。而以淸官辦案爲主的稱爲「公案戲」,如:包公案、施公案、彭公案……等。不過小說戲其實在情節內容上有許多的性質,如《包公案》雖是公案戲,但內容上又包括了「劍俠戲」、「家庭劇」、「愛情戲」,同時包括部分的歷史人物和故事,因此一般布袋戲藝人將小說戲分成這許多類別,主要是就演出當時的內容而言,並無特別固定演出模式,因爲每個藝人的手法不同,有人擅於劍俠戲、有人擅於歷史戲。以小說布袋戲盛行的階段而言,在台灣南部布袋戲界有所謂的「五大柱」:一岱,即虎尾「五洲園」開山祖黃海岱,擅長公案戲和詩詞口白;二祥,西螺「新興閣」鐘任祥,擅演劍俠戲;三仙,台南關廟「玉泉閣」開山祖、人稱「仙仔師」的黃添泉,精於武打戲;四田,台南麻豆「錦花雅」的「田仔師」胡金柱,擅長笑科戲;五崇,屛東東港「復興社」的盧崇義,擅於風情戲(愛情戲)。
台灣布袋戲自淸末民初,開始創造出具有濃厚本土特色的藝術形象與觀賞趣味以來,其衍變發展之大、影響之廣,超乎其它的戲劇,布袋戲班幾乎遍佈全台各地,成爲最受歡迎的劇種。一直到二次大戰末期,日本政府推行「皇民化運動」,強制演出所謂的「皇裝劇」,全台僅有七個布袋戲班准許演出營業;後來日本政府又將台灣最優秀、技藝最精的藝人組合爲「移動藝能奉公會」,做爲勞軍演出及政治宣傳的劇隊。這一段期間的組合,使得藝人們有更多機會互相切磋掌中技藝,而「皇民劇」的舞台、燈光、唱片、寫實立體佈景、木偶造型改變、武士道劇情和砍殺對招方式等,對後來布袋戲的發展有很大程度的影響。
二次大戰結束之初,民間演出活動恢復盛況,布袋戲更是爭相聘請,隨便搭個台、幾個戲偶便能演出。一九四七年二月爆發全台大動亂的「二二八事件」,初掌台灣的國民黨政權,對台灣民衆之聚會頗敏感,而民間演戲活動不但最易聚衆,且多通宵達旦。爲此,政府以不准私人聚會爲由,禁止露天野台的戲劇演出達一年以上。一時之間,許多戲班被迫轉入戲院以賣門票方式繼續演戲營生,而布袋戲的傳統舞台小、戲偶更小,在進入「內台」後,爲吸收更多的觀衆,於是開始加大戲台、改變舞台形式、增加立體佈景、加大改變戲偶造型,以期讓站得遠的觀衆也能看到戲,門票才能賣得多。改變最大的是,布袋戲在進入商業劇場之後,競爭性更強,爲抓住觀衆的心,必須從演出的劇情上著手,於是大量的連台本戲,每天的劇情緊緊相扣,每天都有新的刺激、緊張、懸疑……。到此階段,傳統的劇情和章回小說的內容已經不敷使用了,原本可從大陸進口的俠義小說,也因海峽封鎖而斷絕了來源,在沒有新題材的情況下,開始有人自編劇情,不外乎是「恩、怨、情、仇」,而以「東南派、西北派」「少林、武當」「崑崙、崆峒」……等派別的對峙爲主軸,一反一正的武林鬥爭、江湖恩怨,套一句布袋戲藝人黃俊雄的口白,眞的是「寃寃仇仇、風波幾時休」,兩方仇殺永無止境,而觀衆也被「結果如何?請看明天」深深吸引、欲罷不能,這便是近代台灣發展出來的「金光布袋戲」。六〇年代,台灣電視開播之後,熱潮才漸漸減退。一九七〇年三月,黃俊雄的電視布袋戲《雲州大儒俠》上演,而吸收各家之題材,內台布袋戲才眞正走下坡,而終至消聲匿跡於戲院內,走出野台。
結語
時代改變了,傳統表演的美學經驗(藝)不再有所累積和發展,只有呈現方式(術)的更迭改變或另闢蹊徑,但這只是適應新的劇情文化環境而做的嚐試手段,絕非傳統表演藝術在現代社會中所欲呈現的主體。但是現在標榜所謂的傳統戲曲與現代社會結合,常只是以精緻的宣傳、噱頭、舞台技巧,包裝著藝術文化的說詞──最常見的是:要吸引現代社會的年輕人和找回傳統劇場的觀衆──實際的表演藝術內涵的表達卻十分貧乏,而是以舞台上的技巧和效果取代。現代觀衆對傳統戲劇的欣賞品味降低了,優秀的傳統藝術在現代社會本來就是曲高和寡的局面。因此,積極保存傳統藝術成熟期的本來面貌和表演風格仍是必須的。至於談改革、創新,那又是另一回事。傳統表演藝術的生存和保存,是政府文化部門該做的事,雖然他們只有用辦活動來粉飾文化,從沒眞正的文化建設。
此次泉州木偶劇團在台的演出,幾近雜耍式的舞弄提線木偶的操縱技巧,除了令台灣的觀衆嘖嘖稱奇、讚嘆他們整體的默契和操縱戲偶的技術外,對於泉州的文化藝術、泉州傳統傀儡戲文化的意義,反可能產生誤解。當然,本地觀衆也許只是如同看了一場雜技表演一樣。我倒是希望這次演出,能對本地的傀儡戲藝人有一些剌激和影響。也許會有些傷害──如果我們不想保存自己的文化藝術,只想從技術上改進演出以吸引觀衆的話。
文字|江武昌 任職於國立藝術學院傳統藝術研究中心
在中國民間傳統戲曲界,傀儡戲享有較高的地位,必得傀儡戲先起鼓,其他戲種才可隨後演出。
台灣俗諺:「還沒傀儡囉!」即表示事有先後,不可造次。
傳入台灣的傀儡戲和皮影戲,只存宗敎祭典上的單一功能,而日漸凋零;布袋戲卻因走入戲院,變成娛樂,而發展成七、八百團的驚人盛況。
現在標榜傳統戲曲與現代社會結合,以吸引年輕人和找回傳統劇場的觀衆,實際的表演藝術內涵的表達卻十分貧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