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觀衆究竟從舞蹈中獲取了什麼樣的經驗?「光環」此次演出,正敏銳捕捉中國人對「氣」的概念,並企圖賦予多層面的詮釋。但是,如何突破概念式的表達,而與現實人生密切結合,正是我們對「光環」的深深期待。
回暖的二月星空,國家實驗劇場冉冉昇起了一輪「光環」!沒有令人激情澎湃的溫度,卻也晶瑩可愛,吸引了滿座的現代舞愛好者。我們喜見劉紹爐舞作的日漸洗練,以及找出中國身體語言原點的強烈企圖,也對於中國現代舞表達經驗的內涵深感關切。
由睽違兩年的「光環舞集」担綱演出的《大地漫遊》,從本月十三日至十九日,在國家劇院的實驗劇場演出七場,透過〈空中飄〉、〈箱上走〉、〈地上游〉三支質感迥異的舞,舞出劉紹爐對「氣」的冥思。
〈空中飄〉是由三對男女舞者分別在大型的布幔上、下穿梭遊走,鼓動布幅,蕩漾出氣流的自然消長,傳達天地相合的理念。一開始錚錚琮琮的琴音流入黑暗的渾沌,擊節出「氣」的脈動,而小提琴的吟哦,擴散爲一個空靈的宇宙空間。男舞者則捲身於布裡,快速移位振動,塑造出一片景緻,或像一重重屹立的峰巒,或像磊磊的溪巖,或像天際雲氣,如野馬,如塵埃,而身著淡彩衣裙,如飛天的女舞者,卻不疾不徐地在其中遊走、翻騰、伏臥,時而舒緩,時而危顚。《莊子》中乘雲氣、騎日月,疾雷破山,飄風振海而不能驚的神人境界,彷彿由此再現。而男女舞者間的承乘推拉,緩疾動靜的對比,將邈不可見的「氣」具現爲鮮明的視覺形象。
肢體幻化爲全無意志的分子
相對於〈空中飄〉的流動感,〈箱上走〉在嘎嘎的管樂聲中,四名舞者以箱爲作用點,推拉頓走,屈綿延展,扭轉放鬆,磨蹭出力的作用變化,向舞台四方輻射出簡潔的線條造型。這支略帶有爵士風味的舞蹈,藉著力的作用與反作用的即興組合,表現出老子「反者,道之動」的哲思,諧謔之中,不失張力。
〈地上游〉爲本次演出的宣傳重點,四名男女舞者都削髮上陣,全身塗滿油脂,形成重歸原胎的意象,赤裸地面對宇宙間萬事萬物鏈結的模式,小至微分子,大至建築物,分爲三個段落,剖析結構間相依相斥的關係,並對臭氧層的破壞,提出寓言式的省思。整支舞在覆著一層透明滑液的塑膠地板上進行,肢體幻化爲全無意志的分子,隨著自然的律動,自轉、公轉、團聚、分裂、機械性屈伸挺立的動作,卻予舞者技術上最大的考驗,全憑彼此身、心的合一,才不致有「脫軌」的演出。
在這次呈現三支編作當中,〈空中飄〉和〈箱上走〉不約而同地採用了動態的結尾方式,前者以反高潮的方式,當舞者從危顚中復歸於平衡後,雲氣般的布幕緩緩後退,天地變得一片淸明,舞者一字排開,跺步擺手,形成自然的天籟,頓、踏、頓、踏之中,場上場下的呼吸趨於一致,觀衆的熱情固然被平息了,但重覆流轉的秩序感自此誕生,餘韻頗具。而舞者參差的肢體訓練,在這最簡單的動作中畢現。〈箱上走〉則採見好就收的方式,當輕盈的舞者像特技演員般如履平地的在滾動的箱上行走,嘎然落幕,亦頗有刺激想像的戲劇效果。類似的題材,多樣的處理手法,顯得豁裕有餘。唯在段落承接上,或有倉促突兀之處。
超越雲手水袖的現代舞蹈語彙
劉紹爐在推出新作時,標榜爲「氣.身.心」的新里程,解脫於敍事性和抒情性的編舞,實際由舞者的肢體出發,尋著東方人對「氣」的形上領悟,開拓出有異於西方掙脫地心引力制約的舞蹈語彙,以「順」爲德,借力使力,乘承推阻中,展現出完整的舞蹈作品。劉紹爐所嘗試的舞蹈語彙,顯然是超越了形式上的雲手、水袖等傳統語彙,而在艾文.尼可萊斯藏匿舞者的大道具中,可以注入中國式的大氣流行思想;在安娜.哈普林式的遊戲即興中,可以玩出東方式的力學遊戲;其他如太極拳的運用、精準如建築分割、組合的舞蹈技術,或是日本舞蹈概念的沿用,其舞蹈素材或可追溯還原至整個現代舞史中,但劉紹爐在中國舞者特有的肢體表情裡,找到一些個人的詮釋,更找到中國現代舞蹈語彙的無限可能。
若說現代舞是將個人的經驗形象化,對外投射,企圖溝通,那麼現代觀衆究竟從舞蹈中獲取了什麼樣的經驗?中國人在尋求內在身心世界和諧的同時,透過這種現代藝術的質疑精神,或許不僅只是再游於藝,而更要求能深刻地面對我們的外在環境。「光環舞集」此番演出,正敏銳地捕捉中國人對「氣」的豐富體驗,並企圖賦予多層面的詮釋,這種努力應是深値喝采的,但這種對宇宙生命的態度,如何突破概念式的表達,而與現實人生密切結合,我們期待「光環」下一次的演出,和生命的對話有更深一層的切入。
文字|劉苑如 中研院文哲所助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