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森敎授這本二十餘萬言的現代戲劇史新著,指出台灣做了二度西潮的先鋒;由於作者身在列中,且也參與寫作「新潮」劇本,因而說得十分眞實。
近代中國劇場上出現了新型的「話劇」,一般認爲是從西洋引進來的,所謂「西潮」影響之說。惟據硏究中國戲劇史的學者,和一生從事戲劇資深的先輩們看法,認爲未必盡然。因爲中國的戲劇早已萌生了。在中古時代,「唱賺」「散樂」已唱遍大江南北,歌頌中國人民大衆的生活、願望與幻想,鮮明而眞實地表現人民生活氣息和民族優秀的風格,同時也顯示出中國人民的智慧和最善於表演藝術的才華。
這種自發性的原始戲劇活動,經過漫長的時期,從長期自我敎育與豐富經驗中,終於產生專業的劇作家和優秀的演藝人材,由於兩者合作,才正式形成專業劇人創作的戲劇。同時也有了演出場所──「勾欄」「瓦舍」,從鄕鎭拓展到城市,到處都有「社戲」的演出,於是中國戲劇才有體制完整、規模宏麗的形象。
以後南腔北調並起,相互競勝,竟有兩百多個劇種(現在已發展爲三百多種),號稱「花」「雅」兩部,而士大夫譏「花部」爲「亂彈」,但其聲勢確實壯大,不久「徽班」進京,奠定了日後京戲發揚的根基。
從這些歷史來看,千百年來,中國戲劇滙聚百川巨流,包羅萬象,達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而淸末正面臨世界文藝新潮洶湧澎湃之際,瞻顧未來趨勢,中國劇壇上必然會有一種新戲劇應運而生。所以話劇的出現,也許並不是完全迎合「西潮」而來的。而且中國話劇出現的伊始,還不是順循着傳統戲劇的「改良戲」、「文明戲」而至「新戲劇」。
下面一段歷史,或可說明一切。
淸末民初之際,國勢臨危,一般愛國之士,爲鼓吹革命,喚起民衆,乃利用戲劇爲宣傳工具,初則以固有的京戲,編排新戲,雖多取材於歷史故事,但已能托古諷今,具有現實意義。繼而進一步演唱時事新戲,如《立憲鏡》、《亡國慘史》、《秋風秋雨》等。這類戲唱詞顯然減少了,著重在對白,使觀衆易於了解。如果把京戲的曲調唱詞除去,無異就是日後發展的話劇了。所以就戲劇發展規律而言,倘不是旅日靑年學生在東京發起組織「春柳社」,演出西洋譯作改編的《黑奴籲天錄》一類新興話劇,促使話劇的及早出現,以我國傳統戲劇的活力,迫於當時內外情勢的需求,也會蛻變爲現代形式的話劇的。
引證取材完備珍貴
最近讀到馬森敎授著的《中國現代戲劇的兩度西潮》一書,他把中國話劇的誕生,歸之於本世紀初年的第一度西潮。從而依據歷史演變,詳細分析了第一度西潮來到我國的成因,認爲話劇雖是西方的產品,但自移入中國之後,立刻爲廣大羣衆所接受,即時移植於中國土壤中,以後隨着新文藝運動的興起,日漸滋長繁榮,成爲一支強大的劇種。他並且舉證,析論西潮的所由發生,藉以敍述中國現代戲劇──話劇的分期、流派和重要劇作家及其作品。此書雖名爲《中國現代戲劇的兩度西潮》,實在也可視爲一本中國話劇史的新編。
在馬森敎授這本近作尙未刊行之前,筆者和吳若先生合作編寫了一部《中國話劇史》,由行政院文建會納入第二輯戲劇叢書內。我們這部劇史起自十九世紀之末,以迄民國七十年,有翔實記載話劇各個時期的風貌。惟一缺憾的是,海峽兩岸隔絕了數十年之久,自民國卅八年以後,大陸的話劇活動,因資料難以蒐集,未曾被列入史篇。而馬森先生的這本新作,所惜也未能補此缺點。不過他引舉了大陸一九八九年,陳白塵、董健主編的《中國話劇通史》,與一九九〇年葛一虹主編的《中國話劇通史》兩書的資料,均對於這四十多年來的大陸話劇活動,僅略有提及而已,尤其是陳白塵審定的這部史稿,重點放在戲劇理論以及劇作家的專題硏究方面,因而對劇史發展的敍述十分簡略。至於葛一虹主編的通史,以歷史唯物主義的觀點看待話劇上的種種問題,自然失之於偏頗。他把話劇史劃分爲五個時期,時間下限爲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發生之前,不免有所顧忌,作避重就輕的迴避。而且台灣以及海外僑區話劇史料均未採入,也是一本斷編殘簡的「通史」,並沒有什麼參考價値。
馬敎授的這本大作,除前言以外,分六個章節,一至五章均爲記敍以往劇史,取材與吳、賈合編的《中國話劇史》大致相同。第六章爲早期台灣新劇的發展,則取材於台灣前輩劇人呂訴上的著作,以及早期從事此一專業人士的口述和回憶紀錄,蒐集的資料相當完備珍貴。
從第七章起,介紹二十世紀西方戲劇的新潮流。作者留學巴黎,專攻電影戲劇課程,又在英屬哥倫比亞大學取得博士學位,對於西方戲劇思潮有着精深的硏究。他在這一章的第一節中,分析寫實主義代表劇作家易卜生和契訶夫的作品之後,又介紹表現主義戲劇之父史特林堡的作品,然後總結說:「由於寫實主義和自然主義日漸顯示出難以克服的弱點,……以及舞台上所呈現的生活不管多麼寫實,一旦以拆除一面牆的方式表現在觀衆之前,仍不能脫『僞製的幻景』,反寫實的種種已經蔚然成風。本世紀的前半期,至少有三個重要的戲劇流派,都是因不滿於寫實主義和自然主義的表現方式起而與之對抗的。」事實確如此,潮流所趨,如今寫實戲劇已似跌入谷底不受重視了。
接着作者分別論述「象徵主義」、「表現主義」和反寫實的「史詩劇場」的理論與發展過程,這幾派劇作家的創作風格,也略作介紹,以證明這三派在西方劇場中的聲勢。然他又指出,當時我國正在對日抗戰的期間,政府西遷至重慶,已不能維持與西方世界的正常文化交流,因此大後方的劇場未受到這三個反寫實流派的直接影響,是故寫實戲劇依然流行。筆者當時身歷其境,馬敎授這一階段的觀察分析,確有精闢見解。
針對近年戲劇動態而寫
在第七章第二節中,作者進一步把二十世紀後半期西方劇場的重要流派,加以說明介紹:如五、六十年代盛行的「荒謬劇場」、「殘酷劇場」、「整體劇場」、「貧窮劇場」和實驗性的「生活劇場」、「開放劇場」、「環境劇場」等林林總總的流派,也都受到世界各國部分觀衆的欣賞而大行其道。我中華民國處於自由地區的台灣,這些面目各異的流派,由於現代資訊傳播的快捷,又由於台灣新進的戲劇作業者多半是從留學西方歸來的年輕人,在他們的帶領敎導之下,於是這些西方所發展的戲劇新潮流,迅速地傳遞到台灣本土來,因而形成了中國戲劇的二度西潮。但唯一不同的是中國大陸,自一九四九年後,他們對外實行自我封閉政策,對內嚴厲管制戲劇活動,凡演出的外國劇本,除蘇聯作品之外,西方國家的作品,有嚴格檢選的手續。近年因受民主潮流的激盪,與國際文化交流的頻繁,已有日漸開放的趨勢。如果所謂二度西潮對大陸而言,則影響極微。
推測作者寫作此書的主旨,乃針對台灣這幾年的戲劇動態而爲的。台灣作了二度西潮的先鋒,許是歷史因素所造成的,也可說是不可避免的。爲了證明二度西潮對此地所造成的衝擊,作者特別敍述近二十年來台灣戲劇發展的一大變化,作者身在列中,且也參與寫作「新潮」劇本,因而說得十分眞實,如「小劇場運動」、「實驗劇的興起」、「荒謬劇的演出」、「非戲劇」口號的提出,寫實戲劇的日漸衰微等等問題,最後歸結到:從世界文藝潮流看來,西潮的再度來臨爲勢不可免。我們只有選擇地接受。回顧人類歷史進程中,可以說沒有一個文化是能永守獨立而不受外來影響的。就我國自認爲優秀文化的形成來說,何嘗不是取人之長,補己之短,兼收並蓄,吐故納新,而融會一貫所造就的。
這書最後一章結論說:「二十世紀的中國,是中國文化遭遇大災難的時代,也是中國文化復興再造機運的時代,……由是宏觀的文化變遷史蹟看來,面臨西潮的中國現代戲劇,只是中國整體現代化的一部分,當中國整體文化趨向一條新路的時際,西潮衝擊下的現代戲劇,必然會呈現出傳統戲劇極不相謀的新異面貌,而在現代中國戲劇呈現新象的時期,也必然會引發整體文化的激烈變動,因此中國的新戲劇與中國的新文化之間,自然會永遠存着一種互動的關係。」這一結論,洵可爲今後中國戲劇發展的指針。
我讀了馬先生這本新著之後,可以舉出本書的幾個特點:一、體例完整,引用資料豐富。二、「正文」「引文」及「註釋」,採用不同字體排印,眉目淸晰,便於閱讀。三、書後附有中文、外文參考書目及索引,索引亦分中文人名外文人名,中文劇名與外文劇名,徵引期刊等五部分,設想周到,便於查閱。全書約二十餘萬字,參考了不少劇作,涉及的中外現代與當代劇作家、導演、演員及戲劇學者,總數約有六百餘人,確是一本提供愛好戲劇人士,極有價値的好書。
文字|賈亦棣 中國戲劇藝術中心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