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關男女》可說是「文學界跨刀劇場界」的力作,從編劇、導演到演員,幾乎全由當今文壇知名作家擔綱;筆端的千百情態,換成眞人的現身說法,舞台技巧雖非專業,依舊魅力十足,引人入勝。
《非關男女》
8月30〜9月1日
國立藝術館
悲觀男女
電話答錄機的音聲串連全劇六大段落,表彰了《非關男女》的大時空大基調。在這兩幕戲裏,原各處於不同空間的三組角色同時併現在同一空間裏:一間紅白黑和俐落線條主宰的單身公寓。舞台右方是兩張鮮紅的長沙發和玻璃茶几,左方擺了罩著紅白格桌巾的長方形餐桌、兩把黑椅子、通向廚房的吧台。台右側有扇白窗,台左側有道白牆和階梯,指示其爲出入室外的通道。上舞台是寢室,以平台組成,寢具爲黑白色系。分割了上舞台(寢室)和下舞台(客廳/餐廳)表演區的是全場最惹眼的現代圖騰:巨幅安迪華荷的彩繪瑪麗蓮夢露畫像。這紗幕屛風與其他傢俱呵成一體,却也唯它獨尊,當劇終人去樓空時,唯它是屹立不移的。
上班族陳靜佳、藝術評論學者莊大靑、兒童文學作家高敏敏,他們都面臨年過三十的惶惑,都渴望愛與被愛,都陷入情感的囹圄裏。
自嘲是「最佳情婦」的靜佳,雖懷抱遊戲人生、性開放的態度,但在邁進三十歲關頭之際,遭上司/情人昭仁以妻子懷孕爲由遺棄,她厭惡起這類始亂終棄的愛情程式,質疑起何以懷孕與否都受命於男人和婚姻!?同性戀者大靑與小潘靈肉關係迷離,他無法掙脫性的原始欲求,同時渴盼著溫暖安定的家庭生活和兒女繞膝的天倫之樂。敏敏雖遭男友背棄,依然摯信「被愛過的就是眞的」。她晚婚的壓力來自對成家之認同、懷念亡父、母親不止的催促。
大靑與靜佳是密友,雖無愛情情愫,靜佳企圖說服大靑共同合作,使她實現擁有孩子的理想。大靑與敏敏仳鄰,腿傷時,多賴敏敏照顧。雖然性對大靑「非關男女」,敏敏的聰慧柔順仍觸及他心靈深處,不免動了情,何況敏敏更是一往情深。但小潘之強硬表態粉碎了雙方的痴想。同時,靜佳利用昭仁投回懷抱的時機懷孕成功,毅然分手,昻昻然準備扮演單親母親。
在看似單純的情節裏,劇作者提出了年齡與色相、性與愛、婚姻和家庭、同性戀、双性戀、婚外情、性開放、晚婚、喪偶、失歡、單親家庭等等情感百態,藉生動流暢的對白,交由六位劇中人交織出都會浮世繪。
不僅五位靑春男女,包括年過半百的高母(敏敏的媽媽),劇中人個個伶牙俐齒、語彙豐富、機智、擅辯析。作家敏敏和學者大靑甚至帶著濃郁的知識靑年文藝腔調。儘管表相上人人語言溝通能力高強,但關乎欲求核心的情愛本質,却怎麼也無以落個着實。是爲了什麼,這些個性溫文、頭腦聰穎、風度翩翩、見廣識博、經濟獨立、衣着入時的俊男美女,個個失去愛與被愛的能力?
在這充滿生活趣味和文藝韻律的作品裏,敏敏那「凡是被愛過的就是眞的」語音裊繞著,一種虛無而茫然的溫情,但緊接著籠罩下來的,是一股外強中乾的失落與無奈,莫非,這就是現代人的迷思……
空間.人物.場面調度
舞台設計王正凱提出強烈現代感的圖象,顯示劇中人或現代人的生活、思想、感情、舉止,其實多是都市文明或普普藝術文明下罐頭類產品。這個大意圖易導致疏忽住處乃最能彰顯主人個性和生活習性的功能,因而,類似窗戶保留給敏敏倚窗眺望,以刻劃個人特質的手法,宜再推衍到大靑和靜佳,個人與空間的關係當更具意義。
三組人物共用同一空間,在移動和構圖方面,未見導演特意調度的鑿痕;走位似乎是在排演過程演員順其自然地發生了。走位自然的像分租一層公寓的三組冷漠房客──因大家常需對近可觸及肌膚的他人視若無覩,這倒也具現了姚一葦先生和《非關男女》空間運用的詮釋:「正是現代人疏離與隔絕的象徵;但是在疏離與隔絕之中,却又形成彼此有形無形的牽涉與干擾。」
當兩組人物的空間必須互相應和以示其關連性時,空間運用的特色對導演就成了考驗。在大靑摔傷時,敏敏聽見鄰室有異響,趕去探看;在台上原僅近在咫尺的兩個人,如何即時指示出是仳鄰而居的距離和方位呢?敏敏在客廳區繞了一小圈,踏了一級階梯,駐足在沙發後,配合音效,在空中作狀按了門鈴,表示從自宅到了大靑公寓門口了。件件實實在在的傢俱使得導演的意圖難以成立,反而製造了演員和觀衆間尶尬的意態。何況,當小潘旅美歸來與敏敏從自宅到大靑住處欲共赴晚宴時,他倆皆從左方指示出入口通道的白牆後入場的。如是空間運用之語法,邏輯之細密度有賴再細推慢敲。
一齣戲的獨特風貌能否塑造完整,不僅要劇本中原創意念之發生和持續,也關係著劇場裏人與事與物之思考、技術和實踐力的嚴密度。
藝文與劇場喜相逢
就本劇表演的風格偏向寫實來探究,角色對演員的挑戰傾向語言表達能力和「現代」、「都會」、「知識」、「藝文」等氣質之養成,劇作家/導演郭強生邀請了擁有這幾種特質且具備表演投射力的三位作家和畫家來挑樑,在角色塑造方面已先具說服力了。小說家張曼娟和漫畫家蕭言中都有舞台劇演出經驗,作家蔡詩萍是唯一的新人。蔡詩萍尙且保有非出自表演的腼腆,他或因緊張而始終憂鬱的氣質,也還在角色的個性可能範疇裏。不過,劇中唯一肢體動作較具有技術性難度的表演,讓蔡詩萍扮演的大靑遇着了。他必須從階梯上摔下受傷。階梯是暴露在舞台正中央的,在表演的肖眞度本已難企及的情況下,導演亦未妥善調度。
影視演員程秀瑛初試舞台劇表演,她把靜佳開放、活潑、惶恐忿怒等心境揮灑得自然俐落,亮麗而淸新。與靜佳之明快成鮮明對比的角色,是張曼娟飾演的敏敏。張曼娟刻劃敏敏與母親相處時的撒賴女兒心態、獨處時的自得與落漠、和大靑相處時的嬌喜與矜持,掌握分明,得體且富有韻致。康殿宏演昭仁,以儒雅的紳士形象來揭示現代婚姻與愛情之脆弱虛僞,更具批判力。蕭言中強悍、激情且嚴肅的扮演著小潘,他毫不妥協宣吿他的欲求:「好在不是男的,否則我剛才一定把他的下巴打下來,讓他滿地找牙!」享樂派的小潘生活觀以物慾居多,但他是劇中唯一的贏家。愛與性、靈與肉、婚姻和家庭,因爲小潘的戰績,的確是非關男女呀!
唐琪飾演新寡的高母,她對與丈夫吵鬧一生的婚姻有著深切感觸,對照其他曠男怨女,劇作家提出不同的思考層面:「因爲他,讓我知道做一個妻子,做一個母親是什麼感覺,他讓我看到一種東西,叫做成長,我終於瞭解,人們說是『終身』是什麼意思……」唐琪以大嗓婆型態出現,使這戲渲染了不少熱鬧氣息,相對地也鬆弛了原複合多樣意念形成的張力。
語言是本劇的血脈,多組人物在同一空間同時併現又是這戲的特色,不同組人物的話與話銜接的時間性(timing)便決定了全劇的節奏,常須達到須臾不空的流暢境地。再者,由於通常有了話語,角色較易掌握活動的線索,故常是有話就有戲,相對的,沒話的另組人易造成等待對話的冷場狀況。語言銜接時間性的緊凑度之琢磨、無話有戲之加強和豐富若得以更進一層樓,《非關男女》表演之整體成績當是圓融可喜的。
文字|陳玲玲 國立藝術學院戲劇系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