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齣「舞蹈戲劇」所使用的肢體語言反映了創作者欲融匯各類表演形式的企圖心。而取擷自日常生活的動作亦能與舞蹈等量齊觀,讓人細細品味。
《一念萬年》
7月23日〜27日
皇冠藝文中心
作爲戲劇與舞蹈的合成體,《一念萬年》段落分明的舖陳方式像戲,而它充滿韻律感的流程又宛如一支動人的舞。兩個和尙一起禪修作功,沒有對話,只有誦經;沒有故事情節的發展,有的僅是一連串以行動經營的情境事件。
大和尙林原上,唸起北京話的阿彌陀佛戲味十足。他短小精悍,動作如貓般靈巧又精確。小和尙吳朋奉,細長高個兒,相較之下略顯笨拙的身手,有時像是他那全身飽滿張力的夥伴的影子,但有時卻又能迸出令人驚異的戲劇火花。他的台語誦經別具風味,如歌般爲大和尙的起舞伴奏。將兩個外形迥異、特質相反的人擺在同一舞台上,一股戲劇性的節奏感油然而生。他們時而如默劇中的丑角彼此作弄,時而像馬戲班耍把戲、逗趣,禪趣處處可見。
空間中的流動精力
林原上對《一念萬年》的空間經營顯然下了一番功夫。他摒棄西方傳統舞台上複製現實的僵化場景,企圖創造出東方劇場那種富象徵意義的抽象流動空間。舞台後方以枯木堆疊的簡單背景和禪宗庭園裏暗示自然山川的石塊、砂土互有異曲同工之妙。而開場時小和尙捧出的三盞燭火則以三足鼎立之勢有效凝聚了整個表演空間的張力。橫過觀衆席前,大和尙自一處燭火舞至另一處,並將它們一一吹滅。他縮腹、伸展,由臥地到站立到手臂身軀的大幅度擺動,像塊磁鐵般把這三角空間蘊含的精力化爲他愈舞愈大的動作。當他舉起僅存的小燭光而舞時,隱在他手掌中的火苗彷彿與他的肢體合而爲一。就在燈光全滅那一刹那,他將獨火往身後擲去。先前所蘊釀的空間張力似乎都透過舞者凝結在這斜劃過舞台的一點流光。
燭火飛過的路徑,燈再亮時,映成一道藍綠的光。此處林原上利用呼吸的韻律有一段極精彩的表演。一方面他引用中國武術中氣的概念;另一方面又具體呈現了現代舞開拓者葛蘭姆及韓芙瑞(Doris Humphrey)等認爲一切動作皆由呼吸而生的理論。林原上以身體一呼一吸的起伏傳達水波的流動,隨著愈來愈深重的呼吸,動作也愈有力愈開濶。最後,他以大跳躍之姿繞著小和尙滿場飛舞,彷彿配樂中拍岸浪濤的化身。正當大和尙舞得如痴如狂之際,小和尙提出一桶水,向他當頭潑下。似當頭棒喝,不僅驚醒了大和尙,也將觀衆從這呼吸與動作匯成的想像之流中拉回現實。
與這段高潮起伏的舞蹈相對照的是小和尙的立雞蛋。聚光燈下,他蹲著馬步,從懷中摸出雞蛋,閉氣凝神試圖讓它站在大和尙立起的木棍頂端。寂靜無聲中,全場的注意力都凝聚在他簡單的動作上,驚心地看着一顆接一顆跌落的雞蛋。終於小和尙敲破蛋殼,成功地將蛋豎了起來。這樣順應勢態,隨機應變的作法倒是頗富禪機。
《一念萬年》中所使用的肢體語言反映了創作者欲匯集各表演形式的企圖。其中有現代舞由呼吸所發展出的收縮與舒展的技巧,有京戲中凌空翻騰,劃拳掃腿的身段,有如默劇般詼諧幽默的姿勢,更有直接取自日常生活的動作。而所謂「戲劇舞蹈」的定義應包括:疊衣、灑掃、立木棍、豎雞蛋等原本不屬於舞蹈範疇的動作都能與舞蹈動作等量齊觀,讓人細細品味。
穿梭於戲劇時間與眞實時間之間
如此多樣而異質的動作交雜混用,使得《一念萬年》以波浪狀的形態在時間軸上進行。高度戲劇化的動作將時間壓縮;相對的,日常行爲則把時間展平。表演者穿梭來回於戲劇時間與眞實時間之間,而觀者則爲這一縮一放的節奏感所牽引。這種特殊的時間經驗亦得力於即興表演的大量運用。唯有演出者時時保持最高敏銳度的狀態,才能將如此豐富的時間質感令人信服地傳達給觀衆。
《一念萬年》到底是戲劇抑或舞蹈?是個無須爭論但値得推敲的問題。「戲劇舞蹈」在東方是早已存在千百年的事實,如中國戲曲,日本能劇等。而在歐美這個概念也已形成有年。二十世紀後半,原本南轅北轍屬於大腦的語言的戲劇,與統籌身體的感性的舞蹈逐漸向彼此逼進。西方的前衛戲劇工作者嚮往東方傳統舞台上旣是演員又是舞者的全能藝人,他們意欲降低語言的重要性,重新發掘身體表情達意的能力。相對的,在舞蹈領域中,六○年代初期在紐約傑德遜敎堂(Judson Church)裏一群將現代舞進推入了後現代的年輕實驗舞者,他們不但在舞蹈中使用語言,並且認爲沒有一項動作不可當作舞蹈來表演、欣賞。他們把舞蹈向戲劇甚至日常生活推進。這種破除藩籬的作法深受當時瀰漫西方藝術界的東方哲學思想(如禪宗等)的影響。
我們不敢斷定林原上是否深受第二波西潮(本質上是東方思想及藝術形式啓發的革新運動)的衝擊,但他選擇禪宗作爲《一念萬年》的主題,實驗傳統與現代、東方與西方、舞蹈與戲劇融合的無限可能性,似乎並非偶然。
文字|陳雅萍 紐約大學表演研究所博士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