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屆從心所欲之年的路德薇希宣布退休了。退休前舉辦世界巡迴演唱會與各地歌迷道別。她所詮唱的《大地之歌》至今依然膾炙人口,幾乎是馬勒的代言人,然而從她演唱過的角色來看,已經超越了我們對人聲分科的想像,再也沒有人比她在台上更大氣了。
路德薇希世界巡廻告別演唱會
10月15日 19:30
國家音樂廳
這不能不說是個異數,自從路德薇希宣布「開始」退休以來,她的聲望似乎又攀上了一個高峰。文化版爭相報導;音樂雜誌拿她作封面;《美國音樂評鑑》Musical America選她爲一九九四年的音樂家;德國《明鏡週刊》作了專訪;唱片公司重新整理出版她的舊作;音樂圈中紛紛談論,好像發現了一顆新星。
一代次女高音
倒不是從前聽衆忽略了她,路德薇希早已是全球公認最重要的次女高音。在德文藝術歌方面,她是繼舒瓦茲可芙、費雪廸斯考之後的又一代表人物。在歌劇舞台上,她的義大利文曲目未必比德文少。早在一九五五到六〇年之間,她就連續征服了維也納、大都會、史卡拉三大歌劇院。大概人們已經習慣了她的存在,年復一年,音樂節的預約單上總有她的節目,只要例行的拿筆一勾就好。年復一年,她的聲音愈見溫煦,技巧愈見自然,詮釋愈見深刻,何嘗有一絲老態。誰都沒想過她什麼時候不能再唱。如今她宣布歇手,是一個眞正的震撼,才叫人驚覺她今年已經六十六歲,從一九四五年在基森(Giesen)登台算起,已經職業演唱了行將半個世紀。
吿別演唱會從薩爾茲堡音樂節開始,在那裡她四十年間總是常客。門票搶購一空,唱完滿台鮮花,掌聲不絕,樂評一致認爲她絕無退休的必要,但也承認她奉獻得夠久,有權力享受自己的生活了。在維也納,她以兩場獨唱會揮別,一場是舒伯特的《冬之旅》。當年她把這歌集納入曲目頗引起一番爭議。吿別演唱會上再拿出來,未必不是象徵著最後的勝利,而今維也納音樂廳的聽衆也再無意見,只是不勝依依。他們自我安慰,這還不算完,今年十二月,路德薇希還要登上歌劇舞台,唱一次《依蕾克特拉》(理査.史特勞斯)。
這吿別的儀式其實毫不感傷。路德薇希依然笑容可掬,聲音依然無懈可擊。她聰明的在良好的狀況下,高高興興的,一站站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象,滿載著讚美與懷念離去。她甚至來到前所未至的地方,例如台北,這是我們最初與最後一次。
聲樂藝術裡的異數
路德薇希本來就是個異數。從她演唱過的角色來看,簡直不能歸類,不能界定,超越了我們對人聲分科的想像。如果一個演唱家的總體成就可以用一個簡單等式「曲目數量×演唱生涯長度×音域跨度×藝術水準」來衡量,路德薇希無疑在每一項上都要得極高分。她除了幾乎唱遍次女高音的角色之外,更下及女低音,上至女高音,在同一天的錄音裡,她旣唱羅西尼又唱華格納。在許多歌劇裡,她可以分飾兩角。《玫瑰騎士》裡她甚至唱過三個人物:歐大維(次女中音)、元帥夫人(女高音)、安妮娜(女低音)。卡拉揚邀她唱《沒有影子的女人》裡的染坊婦,她硏究半天,覺得音域高得嚇人,便轉而硏究保姆一角,却又覺得那音域低得離譜。還是回頭唱染坊婦──在貝姆的指揮下。結果卻成爲她最鍾愛最成功的一個角色。似乎連指揮家都弄不淸她的界線。李汶(James Levin)請她唱艾薇拉(Donna Elvira, 莫札特《唐喬望尼》),她拒絕說「這太高,現在我只想唱次女高音的角色。」李汶竟說:「那你唱安娜好了。」(Donne Anna, 花腔女高音)。大指揮家競相爭取她演華格納的伊索德,卡拉揚首先提議,她問貝姆意見,貝姆斥之爲荒唐,過一會却說:「你跟我唱倒是可以。」後來她決定與伯恩斯坦合作,最後臨陣脫逃。只有她自己,還有她的母親知道,那已經是她的極限,勉強去做會把聲音唱壞。問題是沒有人覺得她勉強。每個人都渴望她把一個又一個劇中人用那獨一無二的音色唱活起來:年輕的,是的,抒情的,戲劇性的,花腔的,滑稽的,深沈的。從最高到最低音。
路德薇希自己的名言是「自稱次女高音是我的擋箭牌。上邊有一點兒,下邊也有一點兒,中間有一點兒。作女低音不夠,作女高音也不夠,只好作次女高音。而人什麼都能來一點兒,所以偶而氣氣女高音,偶而氣氣女低音。反正我都試試,自己喜歡的或人家要我唱的。有些很好,有些不成。」她的另一句名言是:「(到底屬於那一種聲音)看早上醒來嗓子的高低而定,可惜晚上的角色却早就排好了。」只有一點是確定的,「前一天晚上多喝一杯,保証是低的」。
回首來時路
說來輕鬆,這變魔術的聲音其實來自勤苦恒久的鍛鍊。路德薇希,一九二八年生於柏林,在阿亨(Aachen)長大。父親是男高音,後來作了阿亨劇院的總監。母親原來也是次女高音,後來轉科到戲劇女高音。她是路德薇希最重要的老師,一直監護著她的聲音。路德薇希自小耳濡目染,注定了要作演唱家。變聲期後她的聲音陡然下降,自己還很得意,因爲跟媽媽一樣,後來媽媽轉科,她就不那麼得意了。十七八歲上舞台,唱些小角色,那是一段艱難歲月,升F以上就沒有聲音,曾經被批評爲「恐怕永遠學不會高音」,幾乎喪失了信心。幸好有母親的呵護,苦練之下,每半年向上拓展半音。一九五五年被貝姆看中,進入維也納歌劇院,按貝姆的指示,先安份守己的唱完克魯賓諾(Cherubino,莫札特《費加洛婚禮》)一類角色。就憑克魯賓諾,路德薇希在薩爾茲堡音樂節與舒瓦茲可芙同台演出被後者賞識,推荐給自己的丈夫李奇(Walter Legge)。李奇甚至不顧卡拉揚的反對,要她參加EMI的唱片錄音(《玫瑰騎士》),替換了席芙麗德(Seefried)。路德薇希由是聲名遠播。在維也納,她演唱瑪麗亞(阿班貝克《伍采克》)和灰姑娘等極不相同的角色都大爲成功。一九五八年在維也納音樂節裡,她一口氣連唱羅西尼(蘿西娜)、華格納(《崔斯坦和伊索德》裡的Brangäne)、莫札特(克魯賓諾)、威爾第(《阿伊達》裡的安內瑞斯)四大家,化身的本事已經叫人瞠目。然而這些都還是次女高音的行當。五〇年代末起,她意氣風發,越界向一個女高音角色挑戰。困難如貝多芬的蕾奧諾瑞,她唱得比大多數女高音更光輝自在。在克倫貝勒(Klemperer)指揮下的唱片錄音舉世聞名,論者以爲自蘿特雷曼(Lotte Lehmann)以來沒有過更好的蕾奧諾瑞,而她本質上其實是個次女高音!吃重的女高音角色,她起碼唱過布倫希德(《女武神》)、染坊婦、阿瑞安德瑞。而《玫瑰騎士》中,她甚至捨歐大維而專飾元帥夫人。她那獨有的音色,充滿成熟風韻又寬容慈悲,正適合這個角色,而絕難在女高音中找到。
三、四十歲的路德薇希,正値巔峯,似乎沒有做不到的事情。一九六八年她說,只要能演伊索德,即使少唱幾年都不在乎。而她終究在這件事上煞了車(幸而爲我們留下了一些錄音),否則這繁重的角色眞會把她的聲音壓垮。一個喉科醫生對她說:「尼爾森(B. Nils-son)的聲帶厚如姆指,而你的細如毛線。」後天的鍛鍊使她雖能勝任,但畢竟餘裕有限,難以耐久。她的母親曾說「但願你的聲音能保持得夠久,直到你明白究竟那是怎麼一回事。」懸崖勒馬的路德薇希保持住了她的聲音,也不懈於一再翻新吿訴我們那是怎麼一回事。
路德薇希不再後悔沒唱伊索德。在藝術歌裡,她找到了不斷變換角色的滿足。歌劇上的冒險沒有留下一點傷痕,她仍是優雅的室內歌手。舞台風光總是短暫的,藝術歌的天地則更長久。
她是一個弦樂部,丰盈自足
沒有誰比路德薇希在台上更大氣。舉止輕鬆自若,笑容毫無機心,聲音純正自然,沒有一絲勉強,甚至也不勉強聽衆,只讓他們不自覺的溶入歌流。她極少給人劍拔弩張的壓迫感。力量似不驚人,但綿綿不絕。她的聲音如寫意山水沒有分明的邊線,渾渾茫茫,一種極特殊而引人的音色,如江河滾滾,如秋日樹林裡的陽光。人聲器樂化的理想她也未嘗沒做到。但她不是一支笛,不是一把大提琴,而是一個弦樂部,和諧裡蘊藏著種種光彩。她的字音,絕不咬得稜角分明,但也沒有一點假冒扭曲──這是一般歌手很難避免的。她的氣息悠長,彷彿可以永不停止。
就演唱的風格而言,她和舒瓦茲可芙是兩個極端。舒瓦茲可芙處處聰明,路德薇希則絕無斧鑿痕跡,從心所欲而不逾矩。表面看來,她只在平平讀譜,不圈不點不加驚嘆號。這是一種奇妙的配合,絕不濫情,近於中性的表現方式,透過那質感特殊的音色,就滙成一股暖流。而正因不去界定,所以含蓄無窮。無怪乎赫德(Hans Hatter)也要承認那本來定位於深沈男聲的《冬之旅》,如果有女人能唱,則非路德薇希莫屬。事實上,路德薇希的深沈廣大,敦厚溫柔,又有幾個男中音能及。她的聲音,雖然極人性,却更適合超脫人世糾葛以外的,更廣大的世界。且不談她的舒伯特、舒曼、布拉姆斯、沃爾夫和史特勞斯,她幾乎是馬勒的代言人。呂克特(F. Rückert)所譜的〈我脫離了這個世界〉Ich bin der Welt abhanden gekom-men,那兩端蜿蜒的音線,那棄世絕俗,豐盈自足的境界,再沒有旁的聲音可以傳達得如此深切,甚或連馬勒也沒想到過有這樣的聲音來唱《大地之歌》吧?她早年與克倫貝勒、溫德利希(Wunderlich)合作的唱片已是經典,那時她還是似懂非懂的年輕人。幾十年來,在貝姆、在卡拉揚、在伯恩斯坦的指揮棒下,她的聲音溶入整個樂團,如人之存在於天地之間。她便是那大地之母。若不是這樣的音色,不是這樣的技巧,不是這樣的不營不求,唱不出這包容萬有的大地。只有從容如路德薇希,能夠如此坦然,把孤獨哀愁與對死的恐懼,化成永恒之美。結尾處的七次「永遠」,如山巒隱隱,無窮無盡。不可索解的大自然,不可索解的路德薇希。
路德薇希說,她從元帥夫人這個角色裡學到人生,「輕輕的把握,輕輕的鬆手」。這是路德薇希的智慧,在紅霞最絢麗的時刻,她輕輕敲響晚鐘,提醒人們抬起頭來。這夏日的餘暉,美麗溫暖而持久。在天黑以前,我們還有許多辰光,可以了無遺憾的睡去,相信明天仍是個好天。
文字|金慶雲 聲樂家,師範大學音樂系教授
她的聲音如寫意山水,沒有分明的邊線,渾渾茫茫,極少給人劍拔弩張的壓迫感。
她不是一支笛,不是一把大提琴,而是一個弦樂部,和諧裡蘊藏著種種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