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八十年十月楊麗花歌仔戲團於國家戲劇院演出《呂布與貂蟬》,圖爲海報上劇照。(國立中正文化中心 提供)
九四回顧 系列專題③/九四回顧/戲曲

瞎子摸象乎? 歌仔戲在現代舞台上過招

對於一個中年以上,或前中年的歌仔戲忠實觀衆來說,他或她的看戲經驗很可能是:童年看野台,少、靑之年看電視,近中年起進劇場看舞台;雖然,這一路來看的都是楊麗花、葉靑和黃香蓮等。但是,場地變了,效果、氣氛也不一樣了,甚至文武場也多聲了。觀衆眼睜睜地看著歌仔戲在現代舞台上過招,那些彷彿是借來的「新招」,是恰得其象呢?還是瞎子摸象?

對於一個中年以上,或前中年的歌仔戲忠實觀衆來說,他或她的看戲經驗很可能是:童年看野台,少、靑之年看電視,近中年起進劇場看舞台;雖然,這一路來看的都是楊麗花、葉靑和黃香蓮等。但是,場地變了,效果、氣氛也不一樣了,甚至文武場也多聲了。觀衆眼睜睜地看著歌仔戲在現代舞台上過招,那些彷彿是借來的「新招」,是恰得其象呢?還是瞎子摸象?

在國防部宣布裁撤三軍劇隊、迫使大 家將京劇拉回藝術位置來看待的同時,四十年來形同自生自滅的歌仔戲,此時此刻,反更顯其自在的生機與朝氣。在成立國家劇團來解決三軍劇隊存亡絕續的提議聲浪中,許多人透露了一股不敢漠視歌仔戲這初生之犢的訊息,但是,這種必恭必敬的態度,究竟是來自其對歌仔戲藝術的認同?抑或本土意識之所趨?

以個人長期的觀察來看,答案是後者。這不僅與京劇界普遍挾京劇以自重,打心裡覺得歌仔戲無法與京劇相比的意識作祟,更重要的,歌仔戲的藝術價値未被有效彰顯,才是最大的致命傷。

野合歌仔劇場化

歌仔戲好,好在哪?誰來吿訴大家?憑一些所謂學者專家,講一些類似「歌仔戲自由活潑、演出空間較寬廣、歌謠動聽且貼近群衆……」等公式化的說法,力量都嫌薄弱,只有舞台的說服力,才是最直接、有力的。

迄今,許多人不會忘記早年在廟埕野台上,歌仔戲如何成爲大字不識老嫗通曉忠孝節義的民間學堂,有好的故事題材,有扣人的聲腔與無動不舞的意象營造空間,群衆樂在其中。這就是文化。植根於本土,落實於民間,歌仔戲才因此眞正活在民間。

然而,在工商社會各式媒體娛樂日新月異的局勢下,不少歌仔戲人不僅早隨著曠野里巷的演出空間日漸縮窄,各自奔走闖蕩,另方面,在國內表演藝術觀念提升,國際間交流頻繁的刺激下,歌仔戲團亦隨潮流走入劇場。

歌仔戲進劇場,不談民國五十年以前所謂「內台歌仔戲」,也不論好幾年前楊麗花、許秀年偶而爲之在國父紀念館演出《漁孃》,較持續的劇場演出,可以說是這些年的事。

以這麼些年的時間給劇團來適應劇場化的種種,顯然不足,至少,以各劇團累積到去年(1994)的成績來看,還是優劣互現。其中,製作者的觀念與能力因素有之,班底素質好壞也是一大問題,更甚者,歌仔戲在客觀環境中因缺乏時間錘煉所暴露出的「瞎子摸象」,則是當今最大的困境。

明星上劇院,優劣見眞章

綜觀這一年來(1994)歌仔戲團在劇場的演出,從聲勢最大的明華園的《逐鹿天下》、《薛丁山傳奇》、《劉全進瓜》;號稱精緻的河洛歌仔戲團的《鳳凰蛋》、《浮沈紗帽》;電視歌仔戲明星黃香蓮的《鄭元和與李亞仙》;及台北市傳統藝術季系列中的《山伯英台》。這當中有些現象,値得有心人細究一番。

電視歌仔戲明星競相進入國家劇院,到去年已呈飽和階段:從民國八十年楊麗花的《呂布與貂嬋》、八十二年葉靑的《冉冉紅塵》,到八十三年黃香蓮與小咪的《鄭元和與李亞仙》,電視歌仔戲紅星在名利雙收的前提下,經旁人的蠱惑,不免興起藉國家殿堂一展身手,以獲取「藝術評價」的念頭。

然而,對這些長期已避居電視,適應以臉演戲的電視人而言,首先愼重考慮的就是劇本。從這三部戲的內容看,很容易看出以大牌爲出發的走向,同時在如何藏拙又表現特長的前提下呈現。像楊麗花,文戲的特長已是足夠,但仍在戲開頭加入一段「趟馬」(儘管內行人眼中窺知其俐落不足);葉靑在戲中可以說最勇於面對挑戰,可惜荒腔太多,扮相、架勢亦嫌弱;黃香蓮雖無失手之處,但鄭元和倫於寒天討乞之最有力的一場戲,無法激起觀衆同情,可見其表現可說平平。

不比名氣,也不看聲勢,論幾位電視紅星的詮釋,說唱,唱得出味來,論做,做得有譜,當推楊麗花。

《山伯英台》每下愈況

年輕學者(國內對這種非圈內及非專業人員,往往以學者稱之,以顯示對其高學歷的尊重)的介入與主導,不僅未開展出新的藝術格局,相反的,反而使歌仔戲的戲味更淡了:以去年五月在台北市社敎館推出的《山伯英台》爲例,雖然歌仔戲藝人廖瓊枝掛名製作人,但難脫借用其專業領域之名來造勢的常例,僅象徵性尊其爲顧問罷了,論製作大權,在劇場的專業分工上,自然落在執行製作身上。以此戲來評價其製作專業,這可以說是一次極「外行」的示範。

梁山伯與祝英台的故事,家喩戶曉,當年李翰祥導演的電影轟動的程度,可以說以每人看上五、六回甚至十回計,這種盛況說明故事老舊無礙觀衆的喜愛;但歌仔戲《山伯英台》不同,編劇在面對將傳統歌仔戲連棚大戲加以刪節濃縮的過程中,忽略了其原有意象的空間,以及藉由歌謠式娓娓道來的鋪衍特性,一廂情願地刪增,並企圖藉由舞台燈光來營造與區隔其時空,以強力聚合戲劇張力與焦點的作法,註定了這齣戲的失敗。

這也就是《山伯英台》進行到下半場,劇情從樓台會、山伯病死、英台出嫁、哭靈到結束,每下愈況,最後給人不忍卒睹的感覺。因爲,觀衆看到的是,花轎喜洋洋地在舞台上進出後,一個身穿霞帔的祝英台,急匆匆地跑進跑出,然後撲倒在梁山伯墓前……電視劇的剪接手法,也許正是此戲導演黃以功的專長,但卻恰恰拿掉了戲曲舞台之所以迷人的特點,以致於愈看愈不想哭。

這齣戲網羅的都是硬底子演員,廖瓊枝、陳美雲、林美香等都是可用之材,特別是最會哭的廖瓊枝,反在編、導不諳歌仔戲的折衝下,未能有效發揮其長處,十分可惜。縱使有舞台燈光設計前輩聶光炎來營造效果氣氛,沒有好的劇本亦徒呼奈何。

究竟,「學者」是否該來領導「專家」?戲曲製作是一門大學問,很難。要熟悉、運用現代劇場功能以適切發揮歌仔戲的特質,牽涉到傳統戲曲在現代舞台上的調適、轉型議題,劇場界元老早有共識與警惕,戰戰兢兢。反倒是,一些寫過歌仔戲相關文章而一夕之間成爲歌仔戲學者的人士,趨之若騖,頗有「初生之犢」之勢。

不諳編導、不熟劇場、不懂唱唸做打、不聞文武場,何其容易?

國樂與文武場不相融

國樂加入歌仔戲文武場,對歌仔戲音樂的轉型與發展形成「反領導」現象:國樂團的形成是結合一群音樂科班畢業的演奏人員所組成,按理,身爲國樂科班,在專業音樂敎育中對自己民族音樂領域中的戲曲音樂,該有一定涉獵與認知,加上所受西方音樂的種種訓練與基礎,與歌仔戲文武場合作當有「截長補短」之效。但實則不然。在數十年國樂敎育一味西化的扭曲下,國樂從業人員不僅對民間音樂十分陌生,在與歌仔戲傳統文武場「對招」的過程中,直可以「有眼不識泰山」形容。

因爲,以國樂人養成所受的專業訓練,往往要先聽錄音帶翻譜、編譜,再看譜演奏,上了台,全成了演員跟樂隊的局面。不像民間樂師,不用譜、不看譜,演員開了腔,樂師順著演員的唱腔走。光憑這點,國樂人就該甘拜下風。

定譜不說,定調亦是一大學問,國樂人拿起樂器定個調,演員得照著唱,高不上去、低不下來得忍耐。民間樂師不同,演員音域窄,「頭手弦」(文場首席琴師)略移千金(固定琴弦的樞紐),彈琴與嗩吶手跟著動,完全順著演員。

但這幾年,國樂人主導歌仔戲文武場之後,所有的演出都呈現國樂與傳統文武場面兩股聲音;特別是「科介」(戲曲動作)中班鼓、鑼鈸等武場響後,緊追著唱腔過門而奏起國樂時的前後判然,簡直像水與油同在水中般,始終不相融。

這種現象,普遍存在國內幾個大歌仔戲團,無論明華園、河洛,還是臨時成軍的演出,都不脫此模式。原因在,各劇團主事者迷信加入琵琶、二胡等更多(種)國樂器,將使文武場的音響呈現更細致、豐富的效果。這種偏見甚至是「低見」的作祟,使得傳統文場中的特質樂器殼仔絃(椰胡)、大廣絃以及鴨母笛,反被國樂團給捨棄。

歌仔戲音樂確有其長短互見的一面,貼近語言聲調當然是其所長,缺少托腔以及營造意象的音樂性則是所短;在劇情轉折或串連的空間適度加入國樂,以補足其純音樂的不足,確是一大助力。而在原有曲調上利用板眼變化,及在旋律上加花減字以拉長壓縮原有曲調的處理,亦符合傳統戲曲唱腔的特質精神,又不失掉一齣戲建基在幾個主要曲調上的統一性。

加入國樂器未嘗不可,但學問在,加什麼?加多少?當二支胡琴即足夠時,十支胡琴不會更好的,這不是談「數大就是美」的問題。像南管,上四管(琵琶、洞簫、二絃、三絃)即可發揮很好的和聲效果。

國樂人進入歌仔戲,其實是藉此學戲,談不上「幫」。看現今各大歌仔戲團有個指揮站在那揮舞指揮棒,給人好笑,因爲「你的手或指揮棒,永遠也沒有打鼓佬那雙眼及手所傳達的準確,又何必虛晃一招?」

除了反領導之外,國樂團還因此多了一個賺外快的機會;只要有一個人去「包」下這項工作,弄一些〈將軍令〉、〈農村酒歌〉……等傳統曲目,隨便編編,再調些國樂人來看譜奏奏,就可交差,成敗不管,何樂不爲。

愼謀吸納

傳統戲曲面對現代社會,無論是調適、轉型或重建,的確不是一朝一夕能獲致答案的課題。而歌仔戲,更因其發展時間尙短,不若京劇、崑曲、亂彈(梆子)等已在長期錘煉下成型,以致於,一般人認爲它的包袱小,可行性大,實驗性高。但一旦去落實,會發現未如想像容易。

因爲,歌仔戲迄今尙未自成系統,發展到什麼程度才是典範,無人得知。相信復興劇校歌仔戲科設置後,第一個碰到的問題便是師資、敎材;像京劇有「起霸」、亂彈有「跳台」,京劇講「趟馬」、亂彈說「跑馬」,歌仔戲迄今尙無發展出自己的一套動作系統來,師資更不用說了。

現階段所有歌仔戲藝人的學戲背景,不像京劇、亂彈有「坐科」,都是進戲班邊看邊學,邊學邊演。有些人靠觀察、模擬,缺乏老師從旁指點,因此,身段較粗糙,而沒有武功基礎也是必然。

在這種彈性的空間下,演員往往任意加入自己的喜好,於是,經常可以看到,演員在起霸後隨即唱起「七字調」來,像是從大北方跳入江南時空,突兀與不協調。在歌仔戲旣有的氣味中,如何利用京劇的身段來貫穿、豐富一齣戲,對河洛及明華園等皆引進京劇演員擔任導演工作的劇團而言,不可不愼。

沒有包袱,可以吸納各劇種之長,是歌仔戲的韌性,但同時也易流於囫圇呑棗。常常,我的心裡都會浮現一幅理想景象,「這個苦旦,加某團小生,再由某人編劇,某人來導演,及某人的舞台燈光設計,再由專業製作人(兼懂歌仔戲及劇場)來主持……」而現實,難上加難。

人才荒

像明華園,是國內最懂得用劇場,也是唯一有能力自行編創劇本的團。它的舞台,總是將許多誇張、突兀的東西加在一塊;結果,成了異國情調的風格,很「可愛」。它也是唯一家族性劇團,有驚人的動員力及企業手腕,從去年主要演員孫翠鳳及其他班底演員,在唱做上力求進步的情況來看,顯然,明華園已看出它自己較弱的一環何在。

而河洛,最有力的就是旗下幾位傑出的演員,以一位全方位的演員來論,唐美雲堪稱目前國內最好的一位;許亞芬唱唸好,礙於扮相,以反派小生爲上;小咪因歌舞團出身,學習力快,除了唱腔始終無法丟開流行歌的共鳴法是一大缺點之外,她的條件,倒是在《鄭元和與李亞仙》戲中李亞仙一角,找到了適合的一條路。

不過,也因河洛有利的是這些班底,因此,完全仰仗彼岸大陸劇本的前提下,縱使是有好的閩南語專家,能逐一將詞白刪修得典雅有韻,這種近乎「靠天吃飯」的作法,戲好則好,戲弱則弱,這也是去年河洛的戲反而更差的原因所在。

另外,値得注意與警惕的,幾位有老功夫的資深演員及文武場樂師,都不斷重複出現在不同劇團與戲中,譬如老生陳昇琳在去年連續參與河洛、楊麗花、黃香蓮戲團的演出,近年多以丑角入戲的翠娥,在黃香蓮戲團及《山伯英台》中都有演出。這顯示,台灣的歌仔戲,無論編、導、演、文武場,都確實有嚴重的人才荒,亟待後續的努力。

 

文字|邱昭文 戲曲研究者

新銳藝評廣告圖片
評論與回響廣告圖片
歡迎加入 PAR付費會員 或 兩廳院會員
閱讀完整精彩內容!
歡迎加入付費會員閱讀此篇內容
立即加入PAR雜誌付費會員立即加入PAR雜誌付費會員立即加入PAR雜誌付費會員
Authors
作者
免費訂閱電子報廣告圖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