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傳統的叛逆是京劇及任何傳統劇種亟需的養分;但藝術的叛逆不能只有「政治」沒有「美學」。在新編《潘金蓮》劇中,顯然諄諄告誡的意圖大於藝術的浸淫,反而模糊了叛逆的初衷;但失焦的叛逆總比失血的衰頹好。
潘金蓮的故事有水滸版,有金瓶梅版,(當然還有地方戲曲中的種種版本,不過多半不出前二者的基調)。故事雖不是完全一樣,重點也各自有別,但對二者而言,金蓮之不守婦道是無可置疑的,而死之於她似乎也不是過份的懲罰。這樣的「殺淫婦」的傳統在中西方都源遠流長,在講究倫理的中國社會的主流論述中,淫婦尤其不殺不行。那麼,到了我們這個意識型態無所遁形的當代社會裡,這麼一個故事就有翻案的必要了。
翻案的方式可以有許多種。改寫劇本,把觀點與重點挪移是一種,更澈底的則是把寫作劇本時的心路歷程予以暴露,凸顯出主流思考的偏執。此次復興劇團演出的魏明倫改編的劇本,便屬後者。
一般而言,改變觀點與重點對作者而言比較容易,對觀衆亦然。但以揭露寫作過程爲軸線的作品,則不但作者面臨的考驗較不熟知,觀衆的接受程度也因同時承受美學與政治(廣義)的雙重衝擊,而有較多的折損。因此,這個劇本便値得在翻案之外再給予鼓勵。而復興劇團勇於演出此劇,更値得喝采。
後設小說的模式
本劇關於寫作心路歷程的描寫方式,顯然是受到西方後設小說的影響,但後設小說的祖先之一是劇場中人布萊希特(Brecht)。此人的「疏離」(alienation)劇場觀深受中國傳統劇場的影響。因此,本劇的後設成分倒也可以說是有某種禮失求諸野的意味。不過西方後設策略則已超越一般性的疏離效果,而進入完全自覺的反省。在後設作品中,作者(當然未必是作品眞實的作者)在創作時心中各種論述的交戰,都坦然呈現,並一一成爲故事的一部分,目的是要以此凸出創作過程中作者的選材取角並非自然而然,而是有所爲、有所不爲;作品所呈現的更不是天經地義的眞理,而是受到各種意識型態(經意與不經意)交織影響下的產物。
後設的寫作便是要一一追索來自各種意識型態的影響,以及在各種競爭的意識型態中,主流的意識型態是如何以諸般誘騙脅迫的方式,取得最終的宰制地位。本劇基本上便是以此後設模式爲基礎的翻案文章。
劇中包括主要角色在內的各色人物,都可以視作是「作者」內心的不同聲音,在作者創作的過程當中,試圖搶奪發言權。其中徐久經、施耐庵代表正統的倫理觀;而賈寶玉、安娜.卡列尼娜、武則天等人代表的則是質疑與反抗傳統的聲音。對一個「當代」作者而言,在受到東西文化各種「另類論述」(alterna-tive discourse)的衝擊與洗禮之後,傳統上定於一尊的倫理觀無可避免的是漏洞百出。而本劇中,傳統倫理觀的維護者甚至被「丑化」成丑角,其鞭笞理敎的用心就甚爲明白了。
爲推翻父權而強調父權之敵──情欲
至於本劇中潘金蓮故事的主角,則仍維持通俗版本中的內涵。即武大代表的是(父)兄之名(Name of the father)或律令(the Law),金蓮代表的是游走在父權體制邊緣的陰性顚覆(破壞)力量,而武松則是初經人世,刻正置身成人世界門檻處的少男。故事的原型當然是衰老的魚王(Fisher King)無法再維持國土的綱紀,女妖開始作祟,最後由靑年騎士斬妖袪邪,取代魚王,重振綱紀。這個古老的敍事架構中所沉積的對女性的偏見,是無庸置疑的。在這個三角架構中,女性往往趁著父或兄的「不在」或「中落」,以情欲爲利器,把父權體制的綱紀搞得天翻地覆。因此,情欲從古到今一直被父權體制視爲最大的敵人。而與情欲結盟的西門慶也必須是「陰」險狡詐,且有點娘娘腔。如此,則本劇特別強調情欲的賁張,也是良有以也。
而且本劇不但著意描繪金蓮渲洩情欲乃是長期壓抑而不得不然,也大力渲染武松並不是個石做的人兒。換言之,本劇對女性(金蓮)的平反是以肯定情欲爲策略,以求直取問題核心──父權體制壓制(陰性)情欲。
革命的陷阱
然而,或許就是太直接了些罷?原先允諾帶來更豐富內容的後設成分,反倒成了本劇的負擔。原因就在於,那些代表作者內心衝突的歷史人物,往往直來直往把話都說盡了,如此,看戲不就是多餘的了?若說看戲是主要的,那麼那些人物的話又顯得沒有那麼必要──畢竟讓作品自己說話還是最重要的。
我想這是革命文學常遇到的陷阱吧?作者使命感太強,深怕讀者與觀衆不察,必也大聲疾呼。於是本劇在演出時,只要歷史人物一出場,氣氛就爲之凝重起來。但後設的成分難道不能戲劇一些,藝術一些,幽默一些嗎?其實成功的後設作品,都沒有讓人聆聽敎訓的意味。但本劇則顯然諄諄吿誡的意圖大於藝術的浸淫。我們在看戲之前知道的,就是我們在戲中看到的。若是作品不能讓我們有意外的驚喜,就難說它是精采的作品。而劇本較弱的京劇(及所有傳統戲曲),若不能有藝術性較高的劇本,則對現代觀衆的吸引力恐將有限。
對傳統的叛逆是京劇及任何傳統劇種所亟需的養分,就這點而言,本劇的創新意圖與復興劇團勇於演出確有大破大立的積極意味。但藝術的叛逆,不能只有「政治」沒有「美學」。本劇太過泛濫的政治,可謂辜負了復興劇團優異的演出。不過,總體而言,本劇叛逆的結果雖有如劇中叛客的造型一般,模糊了初衷──當代打扮的親和意義與後設手法的疏離效果是彼此衝突的;但失焦的叛逆總比失血的衰頹好。
文字|廖咸浩 台大外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