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十一年現代舞大師模斯.康寧漢(Merce Cunningham)以七十六高齡於四月再度訪台。爲了將這個歷史性的事件留下紀錄,我們特別透過康寧漢舞團經理唐娜(Donna Richard)從中聯絡,敲定十四號中午十二點半僅僅半小時的時段裡,安排大師與台灣編舞家、雲門舞集藝術總監林懷民對談。
十二點二十分,我提早到了國家劇院的後台,卻遍尋不著大師蹤影,從技術人員口中,才得知他正在舞台上「上課」。我最初以爲他在爲團員上課,悄悄走了過去偷瞄一眼,訝異地見到他老人家正在角落裡,手扶著特別爲他擺的芭蕾練習扶把,專心跟著舞團的資深舞者Chris Komar的指示做一些曲膝、延伸的動作──他是眞的在「上課」,像個「一般的」舞者……
從關渡趕來的林懷民,也一旁靜靜地坐著欣賞這位七十六歲老人家的一舉一動──邊看邊微笑。雖然我們與康寧漢約的十二點半已過了,但是誰都不願意唐娜去打斷康寧漢。據唐娜說,康寧漢每天一定會騰出一小時來練舞,即使在巡迴時也不例外。
此時,舞團的課已逐漸激烈,康寧漢在扶把旁的椅子上坐了下來,嚴厲地盯著舞者們……
唐娜過去把康寧漢請到後台來,與我們見面。支著他長年風濕的脚一跛一跛地走出來,康寧漢微笑地與林懷民打招呼……。
模斯.康寧漢(以下簡稱康):你好,林!很高興再度碰面。近來工作順利嗎?
林懷民(以下簡稱林):很好,但跟以往一樣艱苦。我們今年會到BAM(編註:布魯克林音樂學院Brooklyn Academy of Music之簡稱,爲美國重要的「下一波藝術節」之主要演出場所)演出。可惜唐娜說你們不能來看。
康:是在什麼時候?
林:十月份。聽說你們那時正在法國巡迴演出。
康:眞不巧。我們近來巡演還眞不少。
林:你喜歡巡演嗎?
康:其實,那是很累人的。上個月(三月份)我們在紐約市才剛演完一季,之後就接著去莫斯科敎課。回紐約兩、三天,就又飛到台北來……
回想往日與今昔的巡演點滴
林:回想到以前你們巡演時,是靠著約翰.凱吉(John Cage)以參加一個有關於磨菇的有獎徵答電視節目所得來的錢買來的一部小巴士。如今,你們卻以飛機爲交通工具,做全球性的巡演。你感覺有什麼不同嗎?
康:其實沒有。以前可能是開車到鄰近的紐澤西州,現在則是要到另一個國家如台灣……只是距離上的區別。
林:巡演方式相信還是有所區別的,你比較偏好哪一種呢?
康:區別是有,但未必哪一種較好,小巴士的時代很苦、坐得很擠,不過那種經驗確實很有趣。
林:你們那時像一家人。每位舞者都非常有自己的獨特性,身材高矮胖瘦不一。如今的舞者都似乎更年輕了。
康:可是他們也是各種身材都有啊,有的這樣(手比寬度)多些,有的那樣(手比長度)多些……(兩人大笑)
林:那麼你跟他們工作的方式有改變嗎?
康:我認爲基本上沒什麼變。區別一定會有,但是我們仍舊上午上課,如你剛才所看到的,而下午排舞,只不過現在表演的機會多了,所以許多時間都花在臨走前的準備以及回來後的恢復上面。
進入電腦編舞的新時代
林:近幾年你開始用電腦來編舞,這個方法編起舞來比較快嗎?
康:不,未必。Life Form這套軟體很新,許多複雜的動作,只能簡單地呈現,但它能產生許多可能性,那是我所喜歡的。更何況目前指令已較簡化,但是如何完全掌握所要的動作仍然不容易。譬如,如果你要讓電腦裡的人跌倒,做是做得出來,但就必須對每個細節都有所指示。再加上跌倒時,身體各部分都縮在一起,所以比較難完全掌握……但我有幾次成功過。
林:是因爲重心的問題嗎?
康:對,重心,加上身體各部位的考量。你必須設計手、脚的姿勢,以及他們的順序。雖然費時,但是電腦做得到。
林:這麼說,電腦只提供你元素?
康:對,但是這些動作可以儲藏在記憶體,所以即使舞者已經休息了,我還可以把電腦叫出來繼續編舞。如此就不必仰賴費心去記的筆記,而且更淸楚。
對於簡單的練習動作,電腦很好用,很方便敎學,但對我而言,我喜歡用它的原因在於它刺激我產生新的想法。
林:我們可以從這次帶來的舞碼看到你運用電腦的成果囉!
康:可以,我想想看,第一場的《沙鷗》Beach Bird、《雙擲》Doubletoss、《分微事件》Min Event中的一段……以及《群衆驅導者》CRWDSPCR這四支舞開始編時,都用到了此套軟體。
林:那麼之後你再將這些動作銜接上嗎?
康:別人可能有別種作法,我的方式是將一段段的動作存下來,再經由機率編舞法則來決定順序。甚至在選擇讓電腦裡的舞者跳什麼作動時,也可透過機率法來決定,所以可能性很大,只是很費時。不過我現在速度加快了喔!(兩人笑。)只不過在我們經常巡演的情況下,簡直沒時間編舞。要是一天能空出一小時來專心編舞就好了。但這眞的很不容易……
林:我完全理解這種情況。別人可能無法相信一個編舞家一天竟然不能撥出一小時的時間來編舞……一個編舞家耶!
康:對啊,不要被打擾……
康寧漢的編舞祕訣:不斷求新
林:哎……那你的祕訣呢?
康:沒有啊!
林:當然有!我要問的是你如何長期在舞台上表演,並且保持你永遠前衛的編舞家地位?
康:我不覺得有什麼秘訣,我只是不斷地做下去!……我對新的可能性永遠保持一種興趣,所以我會刻意去尋找新觀念。例如,很久以前,我有一支作品《夏日空間》Summerspace(林:那是支很美的舞!康寧漢微笑。),主要是使用機率法則來探討空間的概念。當時,我可以用同樣的手法編許多其他舞作,但是我不希望重複用過的概念。因此,下個作品,我就用了另一個創作方式……我相信永遠都有新的東西在等待著你,只要你懂得怎樣去尋獲它。
林:你的舞團至今也有四十三年的歷史了吧?
康:應該是,大部分的人都以在黑山學院(Black Mountain College)的演出爲創團之始,而那就是在一九五三年。
以應變求生存
林:這樣歷史悠久的舞團也經歷不少困難,如一些財務或其他方面的危機吧?
康:哦…永遠永遠,財務問題是永遠存在的。
我記得早在四、五〇年代,約翰和我兩人一起借朋友的車到美國各大學巡演,開車時,約翰就說:「我們不能讓經濟困難阻撓我們。」
的確,沒錢時,我們要設法應變,去想在那種情況下能做什麼,而不只是抱怨沒錢,因爲沒錢是一個永遠存在的事實。所以當有點錢時,我們都感到很高興。
林:但是當時只有你們兩個人開著車巡演,如今你們可是一個國際知名的大舞團,負担不是更大了嗎?
康:我們永遠在想辦法尋找贊助,希望會有人能協助我們……
林:康寧漢舞團有今天的聲望,你認爲你們已穩定地朝向正確目標邁進了嗎?
康:我認爲一個常期以演出爲主的舞團是不可能「穩定」的。但是在這種大家都不穩定的狀況下,我們算過得還不錯。如同美國女詩人艾美莉.狄根森(Emily Dickinson)的美麗詩詞中所寫的:「常久的喜樂來自於所處的不安」(In insecurity to lie is joy's ensur-ing quality)。
林:眞美的一句話。
康:的確很美,我也這麼認爲。其實,當情況不如所願,我們應該要有彈性地去面對,去應變。如果只是很倔強地堅持自己的看法,那一定完蛋。此路不通就換道!約翰和我早期的工作態度如此,如今亦同。
林:例如呢?
康:例如,今年夏天維也納邀請了我及與我合拍影片舞蹈的導演艾略特.克普蘭(Elliot Caplan)一起去講授十天的課。我無法全程參與,但是與其一口否決,我卻答應去參加其中三天。這就是設法去達成一件事的方式,也是當今在社會上的處事方法。
一年到頭忙不停
林:沒有人找過你們拍電視廣吿嗎?
康:啊,好像有,但是我們沒去。
林:爲什麼呢?
康:嗯……好像我們最後決定不拍,而對方也發現他們並不眞正想找我們了!(兩人大笑)
因爲我們一直忙於上課與排舞,沒什麼空檔。喔!但有一季在紐約,除了每晚的演出,外加週末的下午場之外,市中心還問我們能否增加一個上午十一點的特別演出,以配合他們推廣中學敎育的活動。
林:那當然!
康:對,但是這對我們是個負擔,不過經過大家同意,還是接下了這個計畫。
兩千五百名紐約市中小學的學生,我想到就怕!因爲紐約市的學生是…… 康寧漢一臉懼怕的表情,並發出一種豬叫聲)!不過,當一部部遊覽車送他們來時,我們在後台聽到了他們的喧嘩,年輕人嗎,也難免……開始時,那天我們表演的是一種迷你「事件」,就像這次在台北的一支舞一樣。我們的一位樂師麥可就上場打了一段很大聲但很精采的鼓,那些學生完全被嚇呆了!他們崇拜極了!雖然之後他們未必完全靜下來,但是我想那場演出從頭到尾都吸引了他們的注意力。承辦人對成果非常滿意。
當初我們大可不去甩這件事,但我們還是答應了,所以囉,我們必須有一種通融的胸襟……另外我們也經常在各種不同的場地演出。
林:現在還如此嗎?
康:當然。去年五月,我們在阿姆斯特丹演《海洋》Ocean……
林:那是一支很美的舞,很多人都非常稱讚。
康:但也很難完成,因爲它必須在圓型的劇場呈現──舞者在圓型舞台演出,由觀衆包圍、再由最外層的一百一十二名樂師包圍。
林:哇!
康:這是個大工程,很昻貴,我們大可一開始就不要做,但是我們不但後來在布魯塞爾又演了一場,今年在威尼斯的一個大劇場又將演出四場。所以……
到俄羅斯散播現代舞種子
另外,唐娜、羅伯.孫斯頓(Robert Swinston,舞團資深舞者)和我在兩週前──好像是昨天的事!去莫斯科敎課的事也一樣。當我第一次聽說時,我想,天啊!我根本不想去……
我們去了之後,爲一群基礎參差不齊的人上課,有些很棒,受過波修瓦(Bol-shoi,俄國式芭蕾體系)訓練,但有些好像從街上幌進來的!沒有任何經驗……不過我們仍然做了。
林:很難想像俄國居然會請康寧漢您去拜訪!
康:俄羅斯的情況現在很複雜,根本無法組織籌劃任何事情,但是請我們去的文化交流機構坦誠地說,要是我能去,舞團往後也可能有機會去俄國演出,於是我答應了。
當時,飛機坐了很久,到那兒之後,天氣又冷又下雪,你知道我脚踝不好,所以爲了可以欣賞到一些名勝古蹟,唐娜借了一把輪椅給我坐。
林:輪椅會出現在你的下一支新作嗎?
康:不、不、不,絕不會,我寧願用……「電動通道」(motor pass)!
林:嗯,很有趣!或是脚踏車?椅子?……
康:那些我倒用過了。電動通道會很有趣,可以持續久一點。我還可以一邊前進,一邊掂起脚尖,慢慢地昇起來。(I'll last longer, even through the relevé, on my way!康寧漢借此押韻開了一個小玩笑。)嗯,的確很有趣!謝謝你給我的靈感。
舞蹈敎室地點與地位均獨特
林:你們在Westbeth的舞蹈敎室,好像是所有舞蹈敎室中最美的……
康:實在棒極了。四周的景觀極佳,一邊是哈德遜河,另一邊則是紐約市中心。那邊光線很好,也很寬敞。我們確實很幸運。
林:我有一個疑問,當時有一群跟著詹姆士.華林(編註:James Waring, 美國五〇年代的前衞編舞家)習舞的學生在那兒上課,後來成爲著名的傑德森敎堂(Judson Church)舞者……
康:不是這個敎室,我知道你在說著名的傑德森敎堂(後現代)舞者,他們是借用我們之前在十四街的小敎室,冬天很冷。
林:那時,好像發生過一件不愉快的事。你和約翰被邀請去參加一場他們的發表會,結果好像他們做了一些讓你不愉快的事……約翰.凱吉勸你出面說說話,但你寧願悄悄離去……
康:我不記得有離開,我相信我們留了下來。我對他們所做的很好奇……
林:他們做了什麼呢?
康:我不記得了。
林:好極了!哈!
康:他們一起工作時,是在我的舞蹈敎室上課,後來因爲羅伯.鄧(編註:Robert Dunn,另一位帶動後現代舞蹈的人)找到另一個場地──傑德森敎堂,於是就搬走了。那時候我會去看看他們在做些什麼。回想起來,當時依芃.雷納(Yvonne Rainer)的作品最有趣。如今她也拍攝許多好影片。你看過嗎?
林:沒有,我很想看看……
啊!我想起來了,去年我們在維也納演出時,依芃也受邀放映她的影片。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她成爲導演了……
康:是的……
對廿一世紀的前瞻
林:最後一個重要的問題。你對廿一世紀的看法是什麼?
康:它就快要到了啊!而且是阻擋不了的。我希望那時候我仍在!哈哈……
至於在舞蹈方面,我個人相信將有更多的可能性,只要你能尋出自己的方向。Life Form這套軟體就爲我証明科技能夠拓廣我們的視野。以前電視發揮了這個功能,如今又有了光碟(CD-Rom)等等……舞蹈是一種必須用「看」的藝術。科技正可以提供更多這方面的可能性。
我知道很多舞者恐懼科技,因爲他們認爲科技會奪走人的情感等等。但這怎麼可能!?旣使在他們說這句話時,他們就已摻入了自己的情感。這就像是說我們不要汽車,要繼續用馬車,因爲汽車會破壞人的情感一樣……
林:但是,我就沒你幸運,我對科技一竅不通,笨手笨脚的。
康:我也是啊!
林:怎麼會呢?你是領先科技的人耶!
康:那只因爲它很有趣。科技吸引我,所以我願意花心思和它奮鬥。以前我對電腦也很害怕啊,以爲按錯鍵就可能會爆炸!(兩人大笑……)還好結果並非如此,所以我繼續學下去。
對我而言,學習是沒有止境的。我很喜歡一句名言:「學習是一輩子的事。」世上永遠都會有値得學習的新事物。例如,我對俄文一直很感興趣,並且有點涉獵。所以我這次去俄國,就能在敎學時用上一點,如數拍子等等,不過身旁當然還有一位翻譯員。臨走前,我甚至用俄文吿訴他們:「你們必須學習改變你們的想法」。
我認爲害怕是沒有用的。不如以幽默去面對新事物。只要你能從另一個角度去想,就會有所收獲。當然,一個人要學習問該問的問題。
林:你這句話是對我說的嗎?(兩人大笑……)
我相信你在廿一世紀時,仍然忙碌且快樂。並且希望你能再回到這個劇院演出。謝謝!也預祝你生日快樂!
舞團應把握任何演出的機會
康:謝謝你,林。很高興你的舞團能各處巡演。其實,重點就是要能找機會發表自己的東西。無論情況有多糟糕,只要想想以前要發表而沒機會時,今天的這種情況就是一種改進了。
林:也代表將有更多的難題!不過我們喜歡面對難題,對吧!
康:我不知道我們喜不喜歡,但我們總是會有許多難題的!
林:我們必須喜歡「難題」,否則我們就不會進這一行(business)了!
康:的確,舞蹈確實很迷人,但我不視它爲一種business(帶有商業色彩的行業),而是一種occupation(職業)。旣然踏進來了,就應該繼續走下去。
林:其實舞蹈根本不能算是一種專業(profession),而只是一種很佔據(occupy)時間的職業(occupation)……
很感謝你今天抽空與我們談……你爲台灣帶來很大的啓示。謝謝!
由於原本約定的半小時已到,唐娜前來提醒說康寧漢該吃飯了。但是康寧漢似乎還談得很愉快,因此在依依不捨地詢問雲門舞集的近況之後,才道別,走進他的休息室。
據承辦人透露,康寧漢來台的三餐特別叮囑安排淸淡的菜單:早餐──由蒸餾水煮的麥片及由蒸餾水泡的茶,配上一根香蕉。晚餐則來一份蒸的雞或魚肉(但不能加任何的油),配上糙米、綠色蔬菜、豆類和海苔、烤蕃薯,以及一整顆的大蒜,一些百香草(thyme)等健康香料。新鮮水果或餅乾可有可無,但點心絕對不能含任何的糖,紅酒亦可。至於他和林懷民談完話,進到休息室裡享用的午餐,其實也不過是一份由一種圓型有口袋的麵包(pita bread)配上中東式的豆醬(homous),和蒸餾水及葡萄乾而已。
希望康寧漢在這種養生法則下,能長保健康,繼續爲我們編舞到廿一世紀!
(本刊編輯林亞婷 翻譯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