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胥肯納吉幾近完美的音符呈現,卻在台下產生了褒貶不一的觀感。中場休息時,側聞身旁一群年輕觀衆如是說:「還是回家看賈霸率領NBA退休名星來台比賽的電視轉播吧!」問題何在?
阿胥肯納吉鋼琴演奏會
10月31日
國家音樂廳
以一場四十八分鐘的美國NBA職籃賽而言,投籃命中率全年平均達五成以上的球員,已堪稱爲準神射手。十月三十一日於國家音樂廳的一場鋼琴獨奏會上,阿胥肯納吉在淨値九十分鐘曲目的成千上萬音符中,飛躍的十指僅神乎其技地在琴鍵上誤觸了三組不甚起眼的錯音。然而對這位十歲就將蕭邦三度音練習曲視同兒戲的鋼琴家而言,任何失閃都立即在他堅毅的面孔上折射出短暫的不悅之色。
褒貶不一的聽後感
有位《紐約時報》的樂評曾透露,在卡內基音樂廳的觀衆席裡,隱藏著一些心態詭異的內行聽衆,他們的內心常爲台上傳來的錯音所搔癢,產生陣陣揶揄的快感。國內古典音樂人口始終相當年輕化,或無此類「心理衞生」上的問題。然而阿胥肯納吉當晚幾近完美的音符呈現,卻在台下產生了褒貶不一的觀感。中場休息時,側聞身旁一群年輕觀衆如是說:「還是回家看賈霸率領NBA退休名星來台比賽的電視轉播吧!」問題何在?
有些鋼琴家對錄音誠惶誠恐,往往先將曲目在活生生的舞台上千錘百鍊之後,才進錄音室。而阿胥肯納吉可以憑他對樂譜眼到手到的迅速掌握能力,將原非自己演奏曲目的作品,經一陣子練習後,直接進行錄音。這種情形往往發生在他所灌錄的作曲家作品全集唱片中,相對地,這位錄音室裡十分多產的鋼琴家,其現場音樂會曲目卻始終缺乏變化,多年來即以上、下半場各排一位作曲家的作品爲慣例。譬如,十三年前首次來台是貝多芬/蕭邦,這次是貝多芬/普羅高菲夫。而此次所安排的兩首普羅高菲夫樂曲,又是他兩年前才在歐美音樂季裡已彈過完全相同的曲目(當時另外半場是由布拉姆斯的兩組作品湊成。)
走馬看花的貝多芬詮釋
阿胥肯納吉曾表示自己曲目安排的原則是同中求異。以台北這場獨奏會而言,上、下半場的兩位作曲家分別代表了預示浪漫風格的古典樂派,及經後浪漫洗禮的新古典。此外,同質性還包括直接或間接與莎士比亞相關的兩個標題:未經貝多芬正式命名的《暴風雨》奏鳴曲,及普羅高菲夫的芭蕾劇樂改編曲《羅密歐與茱麗葉》。而異質性則是上、下半場雖僅各選了一位作曲家的兩首作品,兩曲卻能呈現不同的風格或情趣。
作品三十一之一與之二的兩首奏鳴曲,均創作於貝多芬在內外煎熬中而留下早熟的遺書的一八〇二年。但是較少被演奏的《G大調鋼琴奏鳴曲》,竟流露出貝多芬音樂罕見的幽默與閒情,本可和D小調《暴風雨》的灰色與不安形成強烈的對比。然而阿胥肯納吉整體上略嫌急促的步調與方正的韻律,卻大爲侷限了貝多芬掙扎、反彈的空間。好似將一套悲喜劇本送入大陸中央台新聞播報員字正腔圓的口中,雖無台視主播李四端的「螺絲經」,卻易流於無法深植人心的政令宣達。
每當樂曲進入慢板部分,阿胥肯納吉成了走馬看花的遊客,譜上的延長記號也多被忽略。《G大調奏鳴曲》第二樂章「高雅的慢板」中,歌劇花腔般的旋律及妙趣橫生的各種伴奏音形,被彈得支離破碎,尤其令人納悶。同樣情形並發生在普羅高菲夫《降B大調鋼琴奏鳴曲》第二樂章〈如夢的行板〉,只不過此時似換成阿胥肯納吉在對樂曲納悶!
好在普羅高菲夫奏鳴曲的前後兩個樂章較投合他的胃口,指下的史坦威琴恍然化爲一台高畫質電視HDTV,不但能細微展露「柔和行板」中弦樂四重奏般的錯綜聲部,更把高爆性的「甚快板」轟出了螢光幕。
忘了邀請觀衆入場
除猶勝於十三年前的一頭白髮,阿胥肯納吉仍以他深色西裝加套頭高領白衫的一貫行頭,帶着靦覥笑容快步登台,冠蓋雲集的觀衆席上,有愛好古典音樂的部長級人物,也有學院派出身的知名流行音樂作曲家。其中當然也不乏第一次在現場聽到阿胥肯納吉演奏的學生觀衆群。但掌聲在熱情中卻帶著十三年前國父紀念館獨奏會上未有的幾分保留。
視練琴爲「甘甜苦役」(Sweet slav-ery)的阿胥肯納吉,除家庭外,音樂佔據了他的所有,在勤奮程度上始終堪稱琴壇的模範生。他不諱言自己在學生時期曾將彈琴視爲一項運動,一九六三年投奔西方後,才逐漸重塑了自己的音樂觀。然從當晚安可曲裡快餐式的蕭邦夜曲(降D大調,Op. 27-2),及一首常動曲風的後浪漫小品中,僅再次突顯了整場演奏下來的原有印象:阿胥肯納吉以其可敬的技巧在台上努力地砌起了一道包圍自己的城牆,大半時間他似乎忘了邀請作曲家進入他的城堡,而現場群衆也只能在外觀望。
文字|樊慰慈 美國西北大學西洋音樂史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