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太鼓」的鼓聲演奏,強調的就是讓太鼓這種沒有音節間隔的聲音,拉出一條像蛇在蠕行的動線出來,以重覆的動作在大地上面流動,體內恆古不變的脈動才是使太鼓震動的主因。
日本傳統鼓樂──鬼太鼓
4月4日
台北國家音樂廳
鼓,是人類最古老的樂器之一;敲打,也是人類最古老的聲音之一。人在高興的時候會拍擊自己的身體,在悲慟的時候也會捶胸頓足,這些都是心臟跳動的投射動作。鼓聲的節奏更是在呼應身體脈動的起伏,戰爭時的激動、祭祀時的安和、喜慶時的恍惚,這些感情的催生,鼓聲在其中起着主導的作用。
豐富的文化學意涵
此次來台演出的日本「鬼太鼓」,顧名思義誠然是以鼓聲爲主軸;然配合其他笛、簫、三昧線等絲竹之聲,更收剛柔並濟之效。「鬼太鼓」在字面上所顯示出來的意思,予人以一種詭異之感,然而在詭異之中又透着一股秘密祭儀的氛圍,其實這也是一般人對於日本「鬼太鼓」所擬塑的意象。
「太鼓」與中國話的「大鼓」意義相差無幾,但是更具有原始意味,所以日本人至今對於「太鼓」的解釋,仍然喜用神話的概念來建構一個聲音文化的論述;譬如,「鬼太鼓」自己即說:「在『神道』,太鼓之聲即佛祖之聲」。而在中國,鼓被認爲是「無當於五聲,五聲不得不和,是樂之所成在於鼓」,更有甚者,漢代班固在《白虎通禮樂》記載道:「萬物憤懣,震動而生雷,以動其溫,以煖之風,以散之雨見濡之,奪至德之聲,感和平之氣也。同聲相應,同氣相求,神明報應,天地祐之,其本乃在萬物之始耶,故謂鼓也」。從以上對鼓在音樂美學上做出約略的提示,不管太鼓也好,大鼓也好,皆可看出具有豐富的文化學的意義。
「鬼太鼓」旣是日本文化的顯影,它極其興味地呈現了日本人對於各種聲音樣態的模擬製造,在「歌舞伎」裡出現的鼓聲,卽代表了風、雨及雪等聲音,這些人工聲音是一種沒有音節間隔的聲音,顯示了鼓的特徵是一種超分節的語音,因而風、雨及雪等聲音不是自然的聲音,而是文化的聲音。「鬼太鼓」基本上是非音樂的,甚而是反音樂的,因爲像肉體的喘息聲、吼叫聲及身體的雜音都被容納入了它的表演形式之中,甚而連玩具火車的「嗚嗚」聲都很「後現代」化地把聲音顚覆成爲一個符號而已。
假若聲音在「鬼太鼓」裡變成符號的話,耳朶就不是聽覺的唯一官能,或許皮膚也可以讓身體在聲音之中感到外來衝擊的不安,而耳朶卻是在這不安與曖昧的符號世界之間的一個通道;聽「鬼太鼓」不只用聽覺,身體的視覺、觸覺等官能也是必須開放的。「鬼太鼓」的鼓手的身體高度地被表演化,從打鼓的花式動作,到服裝的遞次變換,都說明了身體是一場儀式中最神聖的主體,而「鬼太鼓」的鼓聲卽是一種儀式的語言。
喚醒民族內心之聲
用「氣」吹奏出聲音的笛子,是一種陰聲,用「力」敲打出聲音的太鼓,卻是一種陽聲,在表演中,笛子與太鼓合力構成的一個符號世界,仍然要回歸到農耕民族最基本的宇宙觀。鼓面是土地,精靈住在裡面,鼓手要用身體去撞擊,就像「能」一樣,演員用雙足踏地,把埋在地底下的精靈喚醒起來,而鼓手卻用雙手拍地,把民族蘊藏在土地裡面的內心之聲敲打出來;「鬼太鼓」從自然感受到豐富的神話所結構化的宗敎觀,回溯到身體的深層記憶,而形成一個統一的音樂文脈,正是《白虎通禮樂》所言道:「其本乃在萬物之始」。
音樂可以不是一定要像西方音樂那樣有高有低,東方音樂更多的是重覆使用固定的音階,這跟東方的舞蹈在僅有的方寸之地漫步旋身具有密切的關係。鼓雖「無當於五聲」,然因鼓聲是屬於遠隔傳達性的樂器,這就使得重覆使用的固定音階反而朝向同一個方向流動,此乃使聲音達到所謂「同聲相應,同氣相求」之境界。「鬼太鼓」無論其鼓聲或展演之身體動作,都強烈地讓我們感受到來自一個土地崇拜的符號世界所洋溢的生殖情慾;「鬼太鼓」的鼓手們利用了他們在禁慾主義規範下形塑出來的身體,而在舞台上,也是一個土地崇拜的符號世界裡,用陰/陽、聖/俗、天/人……等諸種表象語所建構起來的聲音魔法,使得鼓聲之間佈滿以吼叫聲、喘息聲交織而成的身體雜音,反而在一套嚴謹的儀表演之中,能量充沛的肉聲都變成了天籟,而血脈賁張的身體亦如對土地崇拜的生殖情慾表示禮讚。「鬼太鼓」最終要表現的是身體與聲音之間的愛戀關係。
身體與聲音的愛戀關係
所以,對於鼓手們的練習要求,就是要把太鼓化爲鼓手的身體一部分,只有通過聲音魔法對身體的滲透,太鼓的魔力才會完美地被鍛冶出來。在太鼓與身體之間,也是在手腕之間的關節,其實形成了一座很重要的空間,對鼓手無論予以超乎耐力的體能訓練或精神狀態的培養,就是要慢慢找到這座小小的神聖空間,太鼓聲的原點來自於此。
「鬼太鼓」是一種聲音、一種呼叫,都同時向同一個方向流動,這是在建構一個時間的程序,而時間就在身體內部的迴路流動;「五聲不得不和,是樂之所成在於鼓」。因此,手腕之間的關節扭動,也等於是用身體去撞擊那座小小的神聖空間,讓太鼓的地面產生震動,聲音魔法由此而生。而聲音的流動建構了身體迴路的時間秩序,這也是一條激發感情之道;「鬼太鼓」的鼓聲演奏,強調的就是讓太鼓這種沒有音節間隔的聲音,拉出一條像蛇在蠕行的動線出來,以重覆的動作在大地上面流動,體內恆古不變的脈動才是使太鼓震動的主因。
台灣有一個優劇場也在做大鼓的表演,苦心可見,缺少的卻是鼓聲之後豐富的文化系統的運作,大概只有把身體放在一個與聲音愛戀的關係上,鼓聲自然就會敲打出有血有肉的天籟。
文字|王墨林 身體氣象館負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