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劇場、語言與觀衆

重視本土語言(台語)只是發展當代劇場衆多方法之一,是讓不諳國語的民衆有接觸劇場、欣賞戲劇的機會,間接地也爲國語劇場培養觀衆。劇場增加台語,不但擴大觀衆層面,確切掌握社會文化脈動與庶民大衆的生命態度,更增加劇場藝術內涵與文化張力。

重視本土語言(台語)只是發展當代劇場衆多方法之一,是讓不諳國語的民衆有接觸劇場、欣賞戲劇的機會,間接地也爲國語劇場培養觀衆。劇場增加台語,不但擴大觀衆層面,確切掌握社會文化脈動與庶民大衆的生命態度,更增加劇場藝術內涵與文化張力。

台灣現代劇場活動熱鬧開放,頗能反映現代都會人的生活品味。但放在台灣整體環境來看,卻又與社會文化脈動有明顯的隔閡。十年來政治解嚴、社會開放的結果,台灣文化面象呈現與以往大不相同的多元趨勢,但劇場除了凸顯兩性關係、同性戀話題之外,有關族群問題、本土文化政策、生態環保、國家認同等重大課題很少反映在劇場之中。以劇場重要元素──語言來說,便顯現不出近年來的語言文化趨勢。

當台灣社會開始反省、檢討以往僵化的國語敎育對本土文化的戕害,爲了彌補缺憾,地方政府、文化中心、學校加強本土文化敎育,推行母語(包括福佬語、客家話、原住民語)敎學,學術機關(如中央硏究院史語所)、報社(如自立晚報)及社團紛紛開設母語課程,期使社會大衆──尤其是年輕一代有機會學習台語,連許多「外省人」也開始學習本土語言,此對於台灣文化的保存與提升,及促進族群的融合,皆有極正面的意義。

當前的語言現象與本土文化敎育成效不一,但從學校敎育、傳播媒體到唱片、娛樂業大體上反映了現階段文化反省的結果。這種現象照說也應該反映在劇場中,能以台語爲媒介,挖掘本土素材,以期豐富劇場內涵,吸引台灣民衆,而現有的劇場觀衆也能在國語爲主的劇場之外,欣賞台語劇場的藝術表現。尤其是方興未艾的兒童劇場,更應該出現幾團使用本土語言的劇團,讓不諳國語的民衆也有機會帶著自己的兒孫一起看兒童劇,一起陪子女成長。但事實上,台灣當代劇場幾時考慮過廣大的民衆也可能變成觀衆?當前兒童劇場可曾想過阿公阿媽也需要親子敎育?

國語成爲台灣當代劇場表達的唯一工具,有其文化與歷史背景,長期的學校敎育與文化活動早已使國語成爲劇場人的母語。甚至倒果爲因,認爲台灣劇場必須使用國語,擅長「正音」的人才可能學習戲劇,成爲劇場專業人才。即使目前劇場觀念已較以往開放,但一般演出仍不敢輕易嚐試國語以外的語言,一來演員缺乏本土語言訓練,再者也怕影響觀衆看戲的興緻。最後,台灣劇場得到的結論就是,使用台灣話的民衆沒有劇場看戲習慣,現有的劇場常客則不習慣或看不懂台灣話的表演。

劇場發展與社會關係應有多元交流

當代台灣劇場人士常感慨劇場缺少觀衆,再好、再賣座的戲也不能像紐約、巴黎的專業劇場一樣,可連演數月、甚至數年之久。他們分析劇場無法吸引觀衆的原因,不外是缺少好的演員、劇本、經費、場地,但很少去思考台灣的劇場生態,以及到底誰是觀衆?台灣傳統的劇場觀衆在哪裡?

劇場是表演藝術,更是社會文化的一環,它不僅反映社會面象,也有導引文化發展的責任與功能,與社會文化脈動息息相關。戲劇不是某一階層才會發生的活動,也不是只有少數人才能擁有的修養。雖然劇場可以多元發展,也可以呈現不同主題與形式內容,但不只限於小劇場,也不要屬以國語呈現的話劇,而是存在於各階層的文化現象。劇場觀衆不需刻意界定,他們可以看傳統戲劇,也可以看前衛劇場,可以看國語舞台劇,也可看台語舞台劇。多種不同層面觀衆的交流,以及觀衆接觸不同型式的戲劇,才可能建構整體的劇場文化環境。

台灣當代劇場──舞台劇是引領台灣劇場發展的主流,卻也是少數都市菁英的藝術活動,連觀衆都由他們在界定。劇場所呈現方式、內容屬於一小群人的思想活動,與一般民衆──其實就是觀眾──何干?今天我們與其質疑民衆不來劇院當觀衆,倒不如檢討民衆不習慣或不願意來劇院當觀衆的理由何在。除了劇場人所關切的劇場品質之外,是否也應該反省劇場的演出與社會大衆的關係?

台灣民衆曾經是最好的戲劇觀衆與藝術贊助者,所以「平常慳吝不捨一文,演戲則傾囊以助者」一直是台灣民間文化傳統。不僅支持戲劇活動,更有欣賞、學習各類型戲劇的興趣,即使面對不熟悉的劇場語言也能虛心接受,使用「官話」的京劇、亂彈能在台灣民間長期興盛,甚至被奉爲「正音」,就是一例。不僅傳統劇場如此,本世紀以來陸續傳入的歌舞劇、現代劇也莫不成爲台灣劇場的一環,受到民衆的喜愛。六〇年代之前,全台灣各都市、城鎭到窮鄕僻壤,都有話劇、歌舞劇團、傳統劇團的表演,那時候,民間的劇團不可能有政府的經費補助,劇團營運完全依賴戲院賣票的收入,換言之,即使處在經濟匱乏的時代,庶民大衆仍然養活爲數衆多的職業劇團。

從戲劇史角度來看,台灣現代戲劇活動可以追溯到一九二〇年代的新劇與文化劇,這種與傳統戲曲不同的劇場型式,曾經也是台灣民衆劇場的重要環節,卻在戰後遭到抑制與扭曲。剛剛接管台灣的國民政府把話劇當作是政治宣傳與推行國語的重要手段,爲了讓長期接受日本「奴化」思想的台灣民衆早沐「王化」,來自大陸的行政官僚和劇運人士毫不體會台灣民衆的語言障礙,也不太尊重本地的劇運傳統,反而振振有詞地吿訴台灣民衆:「請您不要說:國語話劇我們聽不懂!」(1946年12月21日《台灣新生報》),也就是說,聽不懂國語不能當做不看話劇的理由。在一番政治風潮之後,原來已居弱勢的台語話劇消失,僅剩的新劇藝人浪蕩江湖,在各地戲院巡迴演出,但題材已受到極大的限制,專演一些江湖恩仇或家庭倫理劇,再也看不到具批判性的台語話劇演出了。

台語劇場爲戲劇增添文化張力

長期以來,我們的文化政策與藝術觀念確有許多隱晦不淸之處,値得深思與反省。劇場作爲一種綜合性的藝術形態,集合衆多的文化工作者,應該走在社會文化前端,啓發民衆寬廣的思考空間。可惜我們所看到的劇場工作者大多是有「潔癖」的藝術家,半世紀來的台灣劇場發展因而很少出自內省,大都是受外來因素的刺激,而知識階層所謂的文化、藝術,經常隨時空環境變異而有不同的指涉。幾十年前,官府、知識分子所輕鄙的「陋俗」,現在會成爲「文化資產」或重要「表演藝術」也就不足爲奇。

存活於民間的戲劇也是一種劇場型式,他的觀衆(民衆)如果照戲劇史的發展軌跡,都可能成爲現代劇場觀衆,只要劇場文化不被刻意割裂。以目前的社會文化環境來看,把劇場的涵蓋面放寬,並不代表立即可以把民衆帶到劇院。長期的政治、社會、文化因素,民衆的戲劇生活早已消失殆盡,要讓民衆恢復參與戲劇的傳統,必須各方面社會文化條件的配合,而最基本的,則是劇場工作者能夠放開心胸,面對民衆,展現不同的戲劇風格,影響不同階層、族群的觀衆。

文化價値觀是相對,而非絕對的,劇場藝術何嘗不然。重視本土語言(台語)只是發展當代劇場衆多方法之一,它的目的並非瓜分現有劇場觀衆,也不是排斥國語劇場型式。相反地,是讓不諳國語的民衆有接觸劇場、欣賞戲劇的機會,間接地也爲國語劇場培養觀衆。劇場增加台語,不但擴大觀衆層面,確切掌握社會文化脈動與庶民大衆的生命態度,更增加劇場藝術內涵與文化張力。

對一般民衆而言,當代劇場──不管是大劇場、小劇場與他們最大的隔閡並不一定在於劇場型式──包括內容、言語與劇場表現方法,而是缺乏相互交流的經驗基礎。幾十年前,民衆看不懂國語話劇,不能當做保存、發展台語話劇的理由,如今,怕觀衆聽不懂台語反而做爲劇場不敢嘗試台語創作的原因嗎?

 

文字|邱坤良  國立藝術學院戲劇系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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