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 表演藝術雜誌

非傳統京劇《慾望城國》十歲了。一作成經典，這齣當代傳奇劇場創團首作，十年間締造三十四場國內外演出紀錄。

莎翁劇作《馬克白》歷來舞台劇搬演無數，西方歌劇演過，日本能劇演過，電影有勞倫斯．奧立弗、奧森威爾斯自導自演，波蘭斯基《森林的復仇》，以及注入日本武士風格，塑造強烈戲劇張力及畫面張力，黑澤明所導演的《蜘蛛巢城》。對武生坐科，自小在傳統京劇舞台上翻滾的吳興國而言，如果代入武生、武術，將《蜘蛛巢城》移植到京劇舞台上，在時空壓縮下，人性與武所沖撞出的強度，他幾乎未卜先知的血脈賁張起來。

內在外在呼之而出的第一次

山精水怪現身影，聚毒爲蠱擾人心

不喜天下太平世，興風作浪無安寧

（慾望的森林中，山鬼出現了）

十多年前，紅氍毹上年輕一代的演員和台下邁老的觀衆群中星星稀少的年輕觀衆，心息相通的在想傳統戲曲的未來，在想翻老出新。雅音在舞台構成上破格了，吳興國在陸光參與到一些新劇目如《淝水之戰》、《通濟橋》、《袁崇煥》等演出，在戲劇內涵及人物刻畫上嚐到新意。

內在外在呼之即出，要有一齣戲更開闊的走出傳統京劇。當這個意念觸碰到另外一個切身感受時，《馬克白》即如鴻飛出林成爲鵠的。隨雲門舞集到國外表演，和隨京劇團到國外表演，吳興國看到外國人不同的反應，對雲門是沒有國界的專業視角，看京劇，是一種對異民族的好奇，像是在看中國傳統民藝技術。他希望京劇要走出國際性格，在國際舞台上得到藝術感通的掌聲，向舉世共譽的莎翁借劇，以京劇搬演外國經典，也同時是希望開脫國內傳統保守劇評的壓力。

「每一部分都是第一次」，當年摸索試新的辛苦，在吳興國眉眼間爍爍成光。登昆艷第一次作舞台設計；林璟如第一次作戲曲表演服裝；編劇沒寫過戲曲劇本；吳興國第一次當導演，雖然在傳統京劇中，主角即相當於半個導演了；這演法對演員也是第一次，雖然是熟悉的身手功夫，但是上下場不同，施展的區位不同，表情不同，心理也要不同。尤其，如何實際構成導演對整齣戲《慾望城國》所慾望的，塑造成爲一齣寓言的、童話式的、有法力、有虛幻、夢境似的、讓觀衆像看一部立體電影般的「非傳統京劇」？

想這路徑你我來來往往不下千回

今日爲何走了半日還在原處

（戰場上的勝將迷失在慾望的森林中）

好不容易完成了第一幕的四場戲，吳興國邀請藝術界的良師益友吳、林、奚、蔣、許、樊等來看，希望獲得「繼續」的信心。唉！「傳統的符號還是很多」，「風格、手法還是滿傳統的」。允涵期許的直言雖然殘酷，卻是打磨鑄光必須的針砭。「其實，起初我擔心，常自問自己對傳統的認識夠不夠？自己本身具備的傳統功夫到不到家？要夠，才能破、立。」但是周邊的聲音吿訴他，你不能等，要勇氣十足的做下去。

角色、行當調位

戲往下走，第二幕煽動慾望的相國夫人就登場了。

相國啊，你是那眞龍顯，天賜河山……

相國，啊，你看，日落月昇，風水輪轉

群雄爭霸之秋，強者自佔鰲頭

（相國夫人成了森林山鬼的化身）

傳統京劇中角色（人物）寄身在行當之下，依行當而敷演，同時也限囿在行當之中。對《慾》劇吳興國提出的理念和對演員的要求是：「你在角色中，不在行當中。」也就是以角色爲中心，順著角色的生命狀態運用相應的行當表演。魏海敏所飾相國夫人這個角色，即是靑衣、花旦、花衫、潑刺旦的組合，才足以表現她在短暫時間裡千心萬面，高貴、擅誘、陰謀、設計、狠毒、手刃所派刺客、恐懼、瘋狂。吳興國飾演的相國亦由扎靠武生而老生而花臉。行當爲角色心理服務，其中夫人與相國一段精彩的快／慢對口，即是在行當的變化中，爆發出附合彼此心理的唱腔的對峙。

就是龍套角色亦賦予生命，探子報軍情，一報、二報、三報，像電影的快速剪接，而每「報」都在探子的動作神態中──筋疲力盡或死亡邊緣奔命的驚恐或歡快飛揚，流露軍情的急、危、喜。這些演員多數是一人飾多角，是馬伕也是士兵、御林軍或更夫。整個舞台仍以空台的處理來裝納快慢移動的、大量的肢體，幾件精要砌末，製作精緻，風格形貌截然不同於傳統京劇所用。明式混合西式設計的一桌二椅，其造型其細部線條、雕鏤均是上上之藝，就是洗盆架亦見大方精美。布片森林爲數不多，但在燈光渲染下，有其大氣，有其魅氛。磚紅、咖啡、黑、深紫的服裝色調應和戲劇整體氛圍，並按劇情時代採漢式服制。鉅細均顯出用心之深微。

序幕與尾聲

暗場之後擴散開來的序幕曲，起始即喩示：這是一場不同以往的戲曲演出。傳統京劇的開場起奏是一種氣氛音樂，與劇情無關，但《慾望城國》從幕啓前的序奏，以及貫穿全劇的主題樂曲，旣分寸扣和劇力的悲壯，亦顯示其非傳統的基底。

「世事輪迴有定限」，適纔登基的篡王及王后，全不敵命運的一個玩笑，后自戕，王在死亡的約會──森林中，陷入瘋狂：

除非是森林自轉移，足生雙翅臨城池

那有個泰山磐石崩驚際，

荒唐言語叫人疑

如此看來我是天差神遣的眞君帝，

永不戰敗與天齊，穩坐江山在今日

何懼那萬馬千軍世無敵

遼闊森林天然迷宮，

眞命天子從不曾打敗戰

嘿嘿，哈哈，哈哈哈……

這一段──吳興國說：「王瘋了，非花臉唱腔不足以表現」的淨腔生唱，亦是非傳統的一大考驗。

而，森林它眞的移動了。

（本刊編輯　胡惠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