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禺在去年底過世了,曾寫過《曹禺劇作論》的田本相,寫下了他親炙大師過程中的點滴心情。其中談到曹禺自述《王佐斷臂》故事的啓示:「明白了,人也殘廢了,大好的光陰也浪費了。」更是令人低迴不已。
一九三六年,姚克(辛農)先生在他主編的英文《天下》月刊上,不但把《雷雨》翻譯爲英文,並對曹禺的戲劇天才給予高度評價,他把曹禺比嗜喩爲剛剛升起的一顆新星。
六十年之後,一九九六年十二月十三日三時五十五分,這個爲中國人所敬仰的巨星隕落了!
他走得十分安祥。他的夫人吿訴我:十二日上午,她把做好的西裝取回來,請曹禺先生試穿。這是爲參加第六次文化會準備的。當時她發現先生有些發燒。經檢査,是肺炎。但打過點滴就退燒了。
十三日淸晨二時,護士査房看先生睡得很好。三時四十分,看護小白還給他喝了水。三時四十五分,護士長來査房,發現先生呼吸過緩,她趕快請醫生來。搶救了十分鐘,三時五十五分,心臟停止了跳動。人們都說先生是睡過去的,他的死也是有福氣的。
記得畫家黃永玉根據先生的書法的「氣勢雄強,間架縝密」,判定他「是個長壽的老頭」。先生是旣有福又長壽的。
讓我轉入戲劇硏究之路
這些日子,我精神恍惚,沉浸在悲痛之中。一九七八年,我寫《曹禺劇作論》,完全是偶然的原因,也並沒有想拿給先生看。但出版社考慮它是第一本系統硏究他的戲劇的專著,還是請他審閱爲好。
想不到,他不但很快看過,還親自寫信給我;約我在他訪美歸來後長談。更想不到,第一次見到他,他就把我的著作引爲「知心」之作。他的鼓勵,使我深爲感動。從此,我同先生開始了一種讓我永生難忘的特別的情誼。他是我的長輩,我的老師;同時,我又是他的硏究者和傳記作者。
先生的信賴和提携,改變了我的學術命運。我本來專注魯迅硏究,是先生的鼓勵,特別把撰寫《曹禺傳》的任務交給我,讓我轉上了戲劇硏究的道路。
在寫傳過程中,我們有幾十次的長談。談他的身世和家庭,談他生下三天便失去生母的終生痛苦,談南開,談淸華,談他的戀愛和婚姻,談創作,談朋友,談劇壇軼事,談他對人生,對人類,對宇宙的遐想和沉思……我得以走進他的人生,走進他的內心,走進一個偉人的靈魂世界。
我不能說,我是最了解他的人,但我可以說,他是一個天才,一個偉大的天才。當我同他交往時,他已年近古稀了。但他那迸湧的靈感,神來的見解,精辟的妙語,令我顚倒,讓我沉思。能夠同這樣一個偉大的靈魂交流,是我人生的幸運。
他是一個十個寬和的人
他是一個十分寬和的人,他的內心像海洋那麼廣闊激蕩,但他永遠是平靜的。他擁有睿智,但永遠是那麼謙虛。他對我這樣的晚輩,從來是平等的,從來沒有敎訓,總是一種探討和商量的態度。
我每次去看望他,無論是在家裡,在醫院,他總是在臨吿別時,把我送到電梯前,我眞是於心不安。他的寬和同時還表現在,只要是有人來求他,他是每求必應的。正因此,我更不忍心勞煩他。特別是近兩年,我回絕了一切要我向先生求字,求文,求留影的要求。因爲我看到他爲中國文藝界操勞的辛苦,看到他的病情,就不忍心開口了。
先生對於中台港戲劇界的交流是十分關心的。記得一九九二年,大陸戲劇代表團訪問台灣。我到病院看望先生,他說一定代他問候李行和貢敏先生。他說,「李行先生找我,在台灣演《雷雨》,他是第一個,這是不簡單的。他們要求在演出時,對《雷雨》要有所改動。《雷雨》本來就很長,不改動是沒法演出的。我滿口答應了。貢敏後來還到醫院看過我。這個人很講情誼,也很謙虛。」
我說,台灣也請您去,您身體不好不能去了,能不能寫幅字送給台灣中華戲劇學會。先生說,那太好了。他立即讓小白準備筆墨。題寫了:「增強戲劇交流,繁榮中華戲劇」。這代表了他的心願。當我從台灣歸來,貢敏先生特意讓我帶錢送給先生買補品,貢敏吿訴我:還在台灣戒嚴期間,他就偷偷地讀了曹禺的劇作,給他以深刻的感染,心儀先生已久。雖從未見面,但先生成爲他心中的老師,始終懷蒙對先生的尊重。這也使我深爲感動。
在台灣訪問期間,我深深感到台灣戲劇界的朋友對先生的敬重和愛戴。我向先生滙報了這一切,他是十分高興的。他說,多年隔絕了,一定要多交流,採取各種形式交流,都是骨肉同胞啊。正是由於他的鼓勵和支持,我才敢於挑起承辦「九六中國戲劇交流暨學術硏討會」的重担。他對我說:「本相,你不要有任何的顧慮,你大胆去做。這是大好事,事情總要有人去做。」我說,由您担任組委會的主席我就有了靠山了。他說,我當名譽主席吧。
自從到話劇所工作,先生給了我許多支持。從舉辦「北京人藝演劇學派國際硏討會」,到「九三小劇場戲劇展曁國際學術硏討會」,只要我去請求他担任主席或出席開幕式講話,他都慨然應允,我是十分感謝先生的支持的。我想,不只是我,所有的人,都會感到,失去他,中國的文藝界,特別是戲劇界就像失去了靈魂,失去了精神支柱。
「我好悔恨自己啊!」
先生帶著巨大的藝術聲譽走了,同時,他也帶著巨大的悔恨走了。
經過「文革」的災難歲月,他對自己,對人生,對社會都有了更冷靜更深刻的反思。當他對我談起他的生活和創作的道路時,他不但沒有半點沉醉,而總是帶著悔恨和悲哀。
他不止一次對我說:「本相,我這一輩子寫得太少了!,我好悔恨自己啊!」開始,我以爲是先生的謙虛,但他一次又一次地說,我委實感到他內心的沉重和苦悶。
有一度,他對自己無法擺脫的困境是相當苦惱的。「什麼事都找到我的頭上,什麼戲都請我看,什麼會都要我去開,我推不開啊,我抹不開情面啊!我眞苦惱極了!」
他在悄悄地使勁,特別是他感到老之已至,就更有一種迫切感,或者說急躁的心情。他躱到上海去,就準備把在抗戰末期只寫了兩幕的《橋》重新寫過。爲此,他作了許多採訪,査閱了不少歷史資料。但終於未能寫出。
有一次,他同我很傷感地講起《王佐斷臂》的故事:「做人眞是難啊!你知道《王佐斷臂》的故事吧!戲曲裡是有的。陸文龍好厲害啊!是金兀朮的義子,把岳飛都弄得頭痛。是王佐斷臂,跑到金營,找到陸文龍的奶媽,感動了奶媽,把陸文龍的眞實遭遇講明白了,這樣才使陸文龍認淸金兀朮,他終於明白了。王佐說:『你也明白了,我也殘廢了!』這個故事還是挺耐人尋思的。明白了,人也殘廢了,大好的光陰也浪費了。讓人明白是很難很難的啊!明白了,你却殘廢了,這也是悲劇。我們付出的代價太多太大了。」
從先生的談話中,我深切地感到,意識到的悲劇是更痛苦的。他已流露出無奈之情,再也無法挽回過去和無力把握現在了。
再沒有他把畫家黃永玉的信讀給美國劇作家阿瑟.米勒聽,更能表現他的坦誠,決心和悔恨了。黃永玉是先生的好朋友,他曾滿懷期望寫信給曹禺,希望他再寫出像《雷雨》、《日出》那樣的傑作來。
信中寫到:「你是我極尊敬的前輩,所以我對你要嚴。我不喜歡你解放後的戲,一個也不喜歡。你心不在戲裡,你失去創作的靈通寶玉,你爲勢位所誤!從一個海洋萎縮爲一條小溪流,你泥溷在不情望的藝術創作中,像晚上喝了濃茶滿醒於混沌之中。」愛之彌深,批之彌嚴。其中不無偏頗之處。先生把這樣批評的信讀給阿瑟.米勒,連阿瑟.米勒都爲之迷惑震驚;但這確反映了先生的坦誠,還有重新奮起之決心,同時也有一種悲壯。畢竟他年老多病,不能隨心所至了。
即使在住進北京醫院的八年中,他都沒有放棄他的努力,他構思過兩部獨幕劇,有一個叫《老呆瓜》,寫一個呆傻老人的故事。還拉出提綱,可惜都沒有完成。他在醫院只寫了十幾首小詩……他確實帶著遺憾和悔恨走了!
先生對戲劇的貢獻是歷史性的
十一月二十六日剛剛開過《曹禺全集》出版座談會。雖然他沒有親自出席,但委託夫人在會議上致答詞,可以看出他的心情是格外高興的。
記得,一九九四年歲末,他約我到醫院,就河北省花山文藝出版社打算出版全集的事,徵求我的意見,並委託我編輯全集。我是誠惶誠恐,旣深感榮幸,又覺得担子很重。先生的信賴和期待,使我不敢稍怠。
當我聽到這部經過先生親自審定的七卷三百萬字的全集出版後,先生感到慰藉和滿意,我的一顆心才落到地上。我在座談會上說:
曹禺先生對中國戲劇的貢獻是歷史性的,他的代表作如《雷雨》、《日出》、《原野》、《北京人》和《家》等,已經成爲中國現代文學和現代戲劇的經典.這些劇作不僅標誌著中國話劇文學的成熟,而且顯示著他是二十世紀世界話劇發展潮流在中國的一個最傑出的代表。
他不但屬於中國,也屬於世界。這部全集,還展現著他的生活和創作道路,在某種意義上説,它體現著中國話劇發展史的一個重要的側面。
而其中關於戲劇的論述,則凝結著寶貴的創作經驗以及對戲劇的哲學的美學的深思和體悟。曹禺先生對中國的戲劇敎育的貢獻也是巨大的,任敎於國立劇專,創辦中央戲劇學院,培育了一代又一代的戲劇英才。
他所創建並一直領導的北京人民藝術劇院,實現了當年他和張駿祥、黃佐臨的夢想,即在中國建立一個具有世界影響和聲譽的,像莫斯科劇院那樣的大劇院。他不愧是中國的戲劇大師。
我沒有想到,我的這些祝詞却成爲他的悼詞。他的戲將一代又一代的演下去,他的戲將萬古流傳,他的名字將永垂不朽!
文字|田本相 大陸中國話劇研究所所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