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九十九年,台北兩小時」──島嶼的觥籌交錯,能在舞台上醉夢幾時?導演汪其楣取擇作家施叔靑的小說爲素材,讓這些故事在台北的劇場中呈現,不是爲了重演香港,只想記得香港人的一些愛恨情怨,一些抽象的記實。
國立藝術學院戲劇系一九九七年夏季公演《記得香港》
5月16日〜18日
23日〜24日 19:30
5月18日、25日 14:30
國立藝術學院展演藝術中心戲劇廳
鏡子映照香港前世今生
「九七」大限即將來臨,對於這樣一個原本可以天天去旅遊,代表著繁榮與自由的地方,突然會變到另一種政治環境下,台灣到香港特區將會比以前不自由,香港人民在特區的洋紫荊旗幟下,是否在經濟生活、文化生活各方面,也都有很大的改變?一般人都會有強烈的好奇與關注,也因此會產生與台灣在強鄰壓力下的景況有所對比及聯想。香港內外各類型、各層次的文化藝術工作者,也都藉以發聲,提出觀察、關心、見証或祝福。
今年五月中旬,我要在國立藝術學院戲劇系,帶著學生一起來做一齣以香港爲主題的戲。而我認爲香港離台灣雖然很近,兩地的人在情感和理解上卻覺得陌生和遙遠。近代史上的台港二地,就像是自幼分別被抱走、在不同家庭長大的cousins,年長後相遇,口音不同,容貌依稀,骨子裡註定是帶著血緣的外路佬。
所以除了排演工作外,要有更多的閱讀與討論,希望能加強認識香港這個獨特而傳奇的文化,如視覺、聽覺中的世界,生活中的態度與價値,人與人之間的情感及互相對待等等。並嘗試以香港的角度來看近代史,及近數百年來西方對東方的殖民關係等。戲中該講一些香港的故事,刻劃幾個有血肉的香港人物,呈現一些香港之所以是香港的來龍去脈,在未來五年、十年、或五十年的變化到臨之前,爲這個與台灣似遠又近,其本身命運翻騰的島嶼做個記憶的切片。
香港三部曲
施叔靑的小說,香港三部曲之一、之二:《她名叫蝴蝶》、《遍山洋紫荊》,是我在一年前決心做這齣香港戲的最大動力。叔靑與我在《現代文學》雜誌時代即相識,多年來我是她每一篇小說的讀者,她這兩本在一九九三年及一九九五年由洪範出版的小說,更深深吸引我。她的小說成功地以香港的歷史變遷爲背景,刻劃這個殖民社會中面貌多端的角色與人性。只有採用她的小說,我最初爲香港動念時的構想才可能落實。而她小說中的資料豐富、語言細緻,語言背後充滿象徵隱喩,語言所散布的氛圍、所建立的情境,遠超過我自己筆下的功力。
於是我徵得小說原創作者的同意,將她的這二部及還在陸續寫作發表的第三部《寂寞雲園》的篇章,做爲《記得香港》一劇的基本素材。
主角黃得雲,在鴨片戰爭之後五十年出場,她被人口販子從東莞綁賣到香港,由鴇母倚紅調敎成爲會說夷語的紅妓。她先與英國軍官亞當.史密斯在瘟疫橫肆時相戀,被他金屋藏嬌;繼而與史密斯的華人助理屈亞炳,在英軍佔領新界時亦有糾纏。這兩個問題男人先後都棄她而去。她心中另有牽連的提演神功戲的伏虎武生姜俠魂,這個民間傳奇式的人物隱約點染出現,都與她始終無緣。
在她拒絕了老鴇誘邀重操舊業,黃得雲自食其力到大戶商家「公典押」當舖幫工,學得做人成事的道理,獨自撫養混血的私生子黃理査受殖民地的敎育,自己也成爲炒房地產的富婆。二〇年代孫子黃威廉出世,黃得雲與銀行家西恩.修洛合建雲園,直到日據時期,她內心才接納這個死在集中營的英國紳士。這時她已六十餘歲。
黃得雲消失於這個時代後,接著是黃理査、黃威廉、曾孫女黃蝶娘這些香港人的典型,及一九四九年後,更多來到香港的人,刻劃他們對這四、五十年來的變化與衝擊下的反應與內心。
從旅居過客變成見証史家
叔靑在書序中說「六四」天安門事件,令她認同旅居十年的香港,並爲之長時間的反思,回到小說家原來的位置,用筆來做歷史的見証。我也認爲「六四」曾將「香港意識」做出最淸晰最多角度的旋轉與反射。
因此《記得香港》就從「六四」在香港的黑色靜坐開始,再回溯象徵香港的黃得雲的一生。
一九八九年六月三日晚上,有一個劇團正在演莫里哀的《造妻記》(台灣譯《太太學堂》,一年前藝術學院也演過)演員在台前演喜劇,到後台來聽天安門的新聞……。他們隨後也去參加靜坐。
黃蝶娘開始追溯曾祖母的故事,於是黃得雲,以及扮演劇中各個角色的演員陸續出現;我決定盡量保留施叔靑小說中的語言,我們在舞台上「演小說」,角色們也採取小說的外視及內省的雙重觀點,對觀衆交代情境,也發抒內心,更同時把角色的言談舉止表演出來。
戲劇演出的形式
這種表演形式,在中外劇場都不陌生,古希臘劇場布萊希特的史詩劇場(epic theatre)、京劇的唱詞、道白更是普遍,角色採用第三人稱,敍述自己、表演自己。當然也採用對話、動作,以及更爲風格化的姿勢來強化敍事劇場中的表演性,如:喝下午茶的英國人採用芭蕾的姿勢,以便優雅地講述對黃種人的歧視;又如:抵禦英軍進攻的鄕民則採用武術身手,舞動兵器前進等。
而武生姜俠魂這個人物在小說中並未正面出現,他周身圍繞著種種傳說,揉合黑社會、革命黨、海盜等香港環境中的民間勢力,皆爲對俠義英雄的嚮往。在劇場中俠魂的化身由好幾個分布在舞台各角落,「身懷武功」的男女演員分別來描述他的傳奇。
由於第三部《寂寞雲園》還在創作發表中,(是叔靑寫這三部大作,八年抗戰的最後關頭)。我依據她所建立的家譜,參照時代的變動與背景,界定不同階段的角色心情與反應,也採取扮演這些角色的演員對身邊關係與心理的需求,發展出較近代的片段。
一九七〇年代,我出國唸書時,接觸大批香港留學生(校園中即有200-300人)。其時台灣退出聯合國,中共紅得發紫,港生時時發出對台灣無身份無地位的質疑。
我當然不接受,而且視之爲對我個人、對我家國同胞的侮辱,必也曾回以偏見的眼光,爭執不休。幾年後回國,我們也許各自在爲自己的家鄕奮鬥。如今這些歧見已成過去。一方面我在台灣充滿使命感地工作,優秀的人民給我力量,建立我的自信和勇敢,我開始有寬闊的胸膛去看見我的鄰嶼。另方面近十多年來,頻頻與香港的文化工作者接觸,其中有不少執著於理想的,更有年輕一輩的基層工作者,發出對香港強烈的認同,他們的聲音反而令我無法忘卻。因爲一如我的當年。
因此在《記得香港》一劇中,描述了黃得雲一家,由貧至富,由邊緣底層到上流高階的香港人外,也希望把年輕香港人的聲音傳進。他們是劇「頭」參加靜坐的靑年,也是做劇團的那批人,仍由黃蝶娘來串連。
在兩小時的劇幅中,不想重演香港,只是記得施叔靑筆下的、香港人口述中的一些愛恨情怨,一些抽象的記實。
文字|汪其楣 國立藝術學院戲劇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