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倡民衆劇場工作方式一直不遺餘力的鍾喬,最近在台北成立了「差事劇團」,並準備與菲律賓「古敎士劇團」合作演出劇作《士兵的故事》。這次跨國演出的作品,有著幾項探索性的嘗試在劇中流動。
差事劇團《士兵的故事》
11月2-3日 皇冠小劇場
一眨眼的時間有多長
你可曾想過
一九四五年八月六日淸晨八時十六分
一顆原子彈在廣島爆裂
一眨眼的時間
一顆松樹燃燒
一個赤裸的女人
燃燒的衣物
死去的馬
撕扯的乳房
以及,黑雨
一個女人嘶喊:痛苦!痛苦!
戰爭對人類而言恆常地是一場噩夢。然而,戰爭對人的傷害不僅僅是肉體的損傷和毀滅而已,更形嚴重的應該是對身體心靈的摧殘。因此,戰爭是人性深層的一面鏡子,映照著受害者被扭曲的靈魂樣貌。
恰恰是基於這樣的想法吧,新近成立的「差事劇團」與菲律賓「古敎士劇團」(BABAYLAN),在歷經一年時間的籌備與排練之後,推出了《士兵的故事》這齣以戰爭記憶透視心靈受害的劇碼。
進行創造性的探索
差事劇場的前身是「台灣民衆劇場」。這些年來,台灣小劇場運動蓬勃發展,卻少見劇場人士將民衆劇場放進「另類劇場」的範疇中討論。
事實上,打從一九七〇年代開始,風行於全球第三世界國家的民衆戲劇,早已形成一套完整的表演美學系統。爲了讓民衆戲劇在台灣成爲具體可行的文化行動,部分「民衆劇場」的成員組成了「差事劇團」,除了意味著對民衆戲劇表演體系的再出發之外,更有意讓民衆戲劇歸返到它根源的意涵上。民衆戲劇在側重社會關懷的前題下,將以民間敎育的角度積極在社區間推展戲劇工作坊,同時對於亞洲國家間的東方傳統表演美學,進行創造性的探索與追尋。
「台灣民衆劇場」去年曾參與由亞洲十國聯合滙演的《亞洲的吶喊》一劇,「差事劇團」承續追溯亞洲傳統表演美學的精神,與菲律賓的「古敎士劇團」共同編演了《士兵的故事》。
「我想,這該是我們進一步創造性地硏討並實現亞洲劇場藝術性的時候了!」該劇的編導之一,菲律賓籍劇場工作者Mr. Al Sanion說。
呈現本土表演的質感
誠如劇場先行者彼德.布魯克在The Empty Space一書中形容「完成的劇場」(Finished Theatre)是「死去的劇場」(Dead Theatre)一般,劇場的前衛性,源自於更多創造性元素的激發與能動。因而,《士兵的故事》以多年的時間分別在菲律賓與台灣展開傳統表演技藝的硏習。
這項硏習包涵了菲律賓的南島系統劍術Arnis及武術Kundao。「Arnis與Kundao是菲律賓民間流傳久遠的武藝,將這兩項傳統表演技藝融合進戲中,有助於觀衆對亞洲文化溯源的了解。」負責動作訓練的菲籍演員Aries Clemeno說。
旣然《士兵的故事》一戲由菲律賓和台灣聯合滙演,在戲中呈現本土表演的傳統質素,亦成爲一項不容輕忽的課題。因而,這齣戲的訓練準備工作涵蓋了卑南族舞蹈、太極導引以及劍道等項目。「在與菲籍訓練者Aries工作的期間,我們發現無論是菲律賓武藝或本土技藝的培育,都需要太極導引做爲身體的基礎。」差事劇團的動作編導李薇表示。
《士兵的故事》從菲、台兩地的傳統技藝出發,嘗試創發現代劇場的民衆美學,「因爲,民衆戲劇並不僅僅是在街頭表達社會議題而已,更可以在敎堂或廟口甚至游泳池裡,展現東方表演藝術的精華。」AI Sanios表示:「我們不想成爲發傳單的表演團體,事情就是這麼簡單明白。」
傳統與記憶的溯源
的確,精硏傳統技藝並賦予現代戲劇的精神內涵,成爲九〇年代亞洲民衆戲劇的「另類美學」。這意謂著:民衆戲劇具有對於將傳統表演藝術精英化的制衡態度。原因是,大多數的傳統技藝取擷於民間長久的流傳。
旣然傳承來自於民間,就該將智慧的結晶歸還給民衆;旣然要回歸到民衆生活的核心,就該賦予表演具體的社會意涵。似乎,這已經成爲民衆戲劇工作者對於表演美學的認知。當然,社會意涵非只對現狀的反應而已,還可以是遠景的夢境,更可以是記憶的溯源。
《士兵的故事》是一齣融合記憶與想像爲一體的戲碼。在舞台上,記憶貫穿全場,藉以達成對戰爭的反思;然而,情節雖反映了二次大戰的境遇,卻非僅止於實踐的呈現,更多時候,反而是夢境般的想像場景。這齣戲以四段獨立發展的情節,統一成爲反思戰爭的主題。除了序場與終場之外,場景一是〈追尋和平的將軍〉,場景二是〈赤腳士兵〉,場景三是〈廣島核爆〉,場景四是〈台灣人日本兵〉。
四段反思戰爭的小戲
〈追尋和平的將軍〉,以古老的日本傳說爲主體加以改編。傳說中,有一位稱作Yogadayu的將軍,爲了征服敵人穿越風暴及溪流,展開艱辛的旅程,未料卻屢遭敗仗。
最後,他巧妙地將一群蜜蜂從蜘蛛網上解救下來,這群蜜蜂變身爲英勇善戰的武士,協助他打敗敵人。在這場戲中,將軍多次提及戰爭是一場噩夢,他想脫離爭伐的血腥,卻又發現和平唯有經由戰爭才得以達成。這是一則如夢境般的寓言情景。
〈赤腳士兵〉所描述的是一名在叢林裡生活經年的菲律賓原住民,由於長時間地與大自然來往,變得像山林裡有靈性的動物一般。在他與老祖父的對話中得知:森林裡曾經來過三個化身爲怪物的入侵者,他們分別是曾經殖民過菲律賓的西班牙、美國以及日本。戰爭在〈赤腳士兵〉的生命中往返,未曾終止。
〈廣島核爆〉結合詩的朗頌與身體語言,呈現核戰對人類的浩刼。這首視覺性極其豐富的詩中,出現了這樣的句子:母親死在三歲孩童的身旁,孩子從嬰兒溺斃的水池裡盛水止嬰兒的渴/怎麼了?/在山腳下,一個赤裸的男人站在雨中,手裡握著自己的眼珠子。
〈台灣人日本兵〉則以寫實情境融合進抽象的身體律動中。主要描述二次大戰結束後,一位意圖逃亡卻被緝捕的卑南族日本兵,在戰爭終止後被迫投身於另一場永不終止的戰事中。因爲,他被不願承認敗仗的日本軍官囚禁在叢林裡,度過了漫無止境的荒涼歲月……。
如果記憶是一面族群的鏡子,那麼,這面鏡子經常映照著碎裂的靈魂圖像,而挑戰的傷痛記憶,正是族群靈魂被搗碎的寫照。
挖掘更繁複的心理面向
從這個觀念出發,《士兵的故事》似乎在控訴戰爭的罪行。然而,記憶通常也不僅僅具現某種激劇的指控情緒,在記憶的底層,人們總是會挖掘到更爲繁複的心理面向,這應該是這齣戲期待達成的功能。
例如,在〈追尋和平的將軍〉這場戲裡,將軍在敗仗中堅持著繼續戰爭的旅程,這同時,他卻也控訴戰爭的血腥和烽火所導致的毀滅。在以反思二次大戰爲主題的這齣戲中,運用了一則日本傳說中的寓言來諷諭戰爭在人類社會永不終止的事實,讓我們旣置身於歷史與現況的交叉口,又恍然投身在劇場的光影所營構起來的預言世界中。
文字|鍾喬 差事劇團藝術總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