紛亂的時代聽見末世的焦躁、讀秒的滴答聲。這廂血案的創傷未癒,那頭九七回歸已迫在眼前。課本上說「鑑古知今」,說「不明現在哪能窺得未來」,於是我們不得不時時用一種顧盼的姿態,努力地追憶那可能早已模糊難辨的東西與南北。
紛亂的時代聽見末世的焦躁、讀秒的滴答聲。這廂血案的創傷未癒,那頭九七回歸已迫在眼前。課本上說「鑑古知今」,說「不明現在哪能窺得未來」,於是我們不得不時時用一種顧盼的姿態,努力地追憶那可能早已模糊難辨的東西與南北。
最近《記得香港》是五月的事。你問爲什麼要記得香港?又,要記得她什麼呢?你開玩笑說,小時候,香港只是用來唱的:香港腳香港腳癢又癢……長大一點,香港是「張愛玲」加「倪匡」加「亦舒」,然後是「劉德華黎明張學友郭富城」以及一年兩次的血拼好地方。現在,你老妹則是嘲笑你連鄭伊健、張衛健是誰都搞不淸楚,又總是把鄭秀文跟張惠妹弄混。
唉!要記得的事那麼多,何況記得的速度總是趕不上忘記咧。
不過你倒是記得汪其楣說:「近代史上的台港二地,就像是自幼分別被抱走、在不同家庭長大的cousins,年長後相遇,口音不同,容貌依稀,骨子裡註定是帶著血緣的外路佬。」你也不只一次聽到有人說:現在那爹娘要把當初不得已借給外國人養的小孩討回去了,很快地就輪到你,如果你不好好觀察、做好準備,怎麼知道將來幸福不幸福?你說,其實很早兩個小孩就玩在一起了,互相都知道養父母不同,兩人的性格也不同,況且孩子長大成家,早就有各自獨立的生活。只是兩人都對劇場有興趣,面臨的生存挑戰也類似,互相了解、打氣,進而攜手合作倒也不壞。
翻開日記。記得──
文學作品的參照借用
香港七〇年代初成立的「致群劇社」,七三年首演改編自蕭伯納的翻譯劇《魔鬼門徒》,初期的「致群劇社」走寫實路線,關切社會公義,近八〇年代開始改編台灣的鄕土文學,包括有:黃春明的《兒子的大玩偶》,陳映眞的《夜行貨車》、《將軍族》等。「致群劇社」創辦人張秉權回憶,一九八一年在香港藝術中心壽臣劇院上演的《將軍族》,是當時的「大軸」。
(在那個寫實主義文學劇場爲主的年代,最直接方便而且省錢的方式應是文學作品的參照借用,接著進入近十五年實際演出的交流時期,包括團體與個人的你來我往以及匯聚於第三地的表演盛宴。除演出之外,港人對台灣的藝術認識大量來自出版品如:雄獅美術、藝術家雜誌、表演藝術雜誌以及吳靜吉、鍾明德、馬森等撰寫的劇場相關著作。)
一九八二年,甫創團的「進念二十面體」代表香港出席在台北舉辦的第一屆亞洲戲劇節及會議,並於國軍英雄館演出《中國旅程》系列之五《香港台北香港》。一九八四年應台灣的「雲門舞集」之邀來台主持戲劇工作坊,並於南海路藝術館演出《列女傳之百年孤寂》。一九八八年再應「屛風表演班」邀請來台演出《拾月拾日譚》加上今年三月則是《山海經老舍之歿》。除了「進念」這張老牌,一九八八年成立的「沙磚上」劇團分別在九一年與今年來台參加皇冠藝術節演了《酷戰紀事》,同一單位邀約,九三年出現的「二十豆盒子畫」去年來台演出《動作藍圖》。
記得台灣──
片斷的劇場交流記憶
老牌的「蘭陵劇坊」《明天我們空中再見》與「表演工作坊」《這一夜,誰來說相聲》抵達香港。一九九〇年「環墟」劇場演出《暴力之風》,九五年「優劇場」有神鼓與水鏡,並在大嶼山上開工作坊,被喩爲「山上來的震撼」。九六年元月「身體原點工作室」參加香港藝穗節演出《我是你夜間的馬》,然後是今年元月兩岸三地導演以一桌兩椅答題的「中國旅程97'」,有「屛風表演班」李國修與「原子工作室」楊德昌,接著是「莎士比亞的妹妹們的劇團」《自己的房間》在「另類空間──台灣藝術聚焦」的活動裡。
還有多國各地劇場人的交流不能忘。比如:九〇年亞洲民衆文化協會在韓國辦的訓練工作坊,台灣的鍾喬遇到香港「民衆劇場」的莫昭如。九二年「亞洲民衆戲劇節:獨腳戲」讓台港的劇場工作者再聚首,劉靜敏即是其中一員,九五年「優劇場」的香港行與此不無關係。九二年王墨林舉辦的「身體與歷史」表演藝術祭,參加的藝術家來自日荷港台,九四年元月再辦的「後舞踏表演藝術祭」,參與者有美國的骨迷宮、台灣的吳文翠、胡明山、香港的李笑琳等,台灣演出後轉至香港參加藝穗節。九四年五月台灣的「臨界點劇象錄」參與比利時布魯塞爾藝術節,其中包括香港的「進念二十面體」。九六年「臨界點」再到日本東京參加東亞洲戲劇節演出《瑪莉瑪蓮》,則讓過去只識田啓元不見其作品的香港「沙磚上」成員鄺爲立印象深刻。
(台面上的活動好記憶,因爲有「證據」可追索,台面下兩邊人飛機來飛機去,每年大隊組團觀賞香港國際藝術節的就存而不論吧,索性因唸書或工作長住的創作者其實發揮更深層潛移默化的影響力(如:「舞蹈空間」舞團的編舞家彭錦耀、馮念慈、影像工作者關文勝、音樂工作者沈聖德來台、作家施叔靑去港等族繁不及備載),想論也無法一時說完。你想劇場的文化交流總逃不出創作美學的觀摩與體制運作的學習吧,若你同意劇場來自生活且小於生活,那麼就再加上生活習慣、價値觀、愛情麵包啦一些歷史地理生活倫理健康敎育。可惜的是,這些年的記憶片片段斷,知道榮念曾的不見得知道許鵬偉,認得魏瑛娟的可能沒見過劉靜敏,更何況,劇場在台灣不過是不超過三千人的玩具,香港也相去不遠。)
實際交流後的共同失落
仍然記得那晚,在「後現代墳場」裡,關文勝走進來,看見在座的香港藝術中心演藝節目總監茹國烈,不意遇見的兩人平靜而熟稔地用廣東話說起來,聽得旁邊的人霧煞煞,茹說自己永遠記得關的一句話:「在這裡比較知道自己在哪裡。」正好切合要談的台港交流大題目,關笑笑沒搭腔,話題轉到替「表坊」做影像的事。王墨林曾提過,台港交流其實還是得透過實際的演出進行,因爲演出能帶動雙方人馬的互相熟識,熟識後有後續活動的可能,得以繼續在除掉「中國」之外的中國人之間互相參照比較。鴻鴻也讓香港成爲一面鏡子,雖然自認台灣劇場早已從進念熱退燒,他的劇場創作並未受港人影響,不過可能是兩邊的歷史經濟文化背景相似吧,他不會拿巴黎比台北,卻會用香港,對照並反省自己的處境。劉靜敏記得當時對香港的印象是:「沒有一寸土地是大自然,因此當優人帶大家到大嶼山,那種震撼是──原來劇場可以這麼簡單!」後來「沙磚上」的成員之一張藝生就在去年加入「優劇場」,現正於印度禪修中。鴻鴻與劉靜敏均認爲香港藝術的國際化與精緻化是可供借鏡的。
李永萍記得九〇年「環墟」赴港演《暴力之風》時,由於題材有關二二八,對港人而言是較特別的觀賞經驗。她覺得香港小劇場的實驗性不夠,是因爲香港在英國政府統治下,原本即享有比台灣多的言論自由以及文化藝術的補助,因而相對的使香港小劇場失去了某種戰鬥性,即便某些較爲地下的劇場文化仍不時諷刺與挑戰現況,但比起台灣經過戒嚴劇本須送審等壓制,進而直接顚覆體制的劇場運動,香港似乎顯得世俗而保守。若論台港劇場交流的影響,李永萍自認無論是美學思考或體制運作,她的感受並不深,更不會拿香港來跟自己對照,「香港是個眞正失落的地方,與台灣在本質上並不相同,台灣的失落並非整體性的失落,且雙方的歷史悲劇感亦不同。」
但現在,資本主義高度發展後的失落與世俗化,已如黑洞一般,吸迫著台港劇場一同墜陷。
人材與文化的難以維持
今年三月初,由「進念二十面體」藝術總監榮念曾率領的香港藝文訪問團來台拜會,從官方到民間幾乎一網打盡,主動探詢九七後港台交流的文化政策並尋求所謂的「對口單位」。榮念曾提到新興的深圳文化藝術特區以及發展快速的上海,香港已往的國際優勢若不保持即有可能被取代。香港文化界聯席會議主席胡恩威坦言,在蓬勃的活動表象後面,其實文化界創作、評論與敎育的人才已愈來愈少。香港演藝學院招生不足,畢業生也找不到工作。而原先的藝評人梁文道看來似乎是「講得比寫得好,寫得又比演得好」的台灣小劇場,諷刺的是能講寫演的人都逐漸稀少了。梁文道也曾羨慕台灣有許多自由個體戶,能夠打造出一種游擊式的另類空間,因爲香港的地租高居世界之冠,一般劇團是不可能租得起排練場的,也因而難有累積與持續的發展,「香港藝術中心其實是非常集中消費的空間。」他提到九〇年後香港地產興盛,廣吿增多,連帶吃掉許多媒體的文化版面,文化的公共領域正一步步消失。
去年林奕華的《鹹溼使徒行傳》演出,有市政局主辦單位委員在觀賞後覺得劇中同性戀語言動作不雅,引發日後舞台演出是否要分級的討論,茹國烈記得七〇年代後就沒有劇本審査了,「現在若要分級,是不是每檔節目都要官員看過彩排才決定哪些可演?」一國兩制五十年不變的承諾言猶在耳,他的隱憂是整個社會趨向安全與保守,劇場已不是創作的形式美學問題,而變成了道德問題。
外患與內憂齊上心頭。
世故與邊緣化的割裂跡象
鄺爲立說「沙磚上」正面臨老的問題:「年輕一代批評我們正與前衛文化脫節,而我們亦覺得我們所關心的,亦與年輕時不盡相同。我與台灣河左岸劇團的黎煥雄談起這個問題,他認爲我們應該跟年輕人對抗,因爲即使我們不與他們對抗,他們也會跟我們對抗,我們不應該被動的被說是『老』,也可以主動挑戰他們的年輕,他相信劇場是對抗性的,我們對抗建制,年輕一代也對抗年長的一輩,沒了沒完。我想這道理也未嘗不可。」但這似乎一如革命情懷般浪漫至不切實際。從「進念」以來,無論大小劇場都了解進入體制與其共舞的不得不如此及其有利性,聰明且自覺的或能走在制定者之前,亦發揮其帶領與鞭策力量而能全身而退,更多的則是被「異化」而不自知。黎煥雄在「另類空間──台灣藝術聚焦」的研討文字中預測的「世故化與邊緣性格之間更深的割裂」已有跡象,令人憂慮的是,如果這樣繼續下去,可能連「邊緣」都難再覓得自己的立足點,畢竟生存是依賴票房的,演出是需要觀衆的,如果你要的觀衆還不在少數。
知己知彼後而「記得香港」
九七前的榮念曾做到策動立法局逼政府成立香港藝術發展局,運籌帷幄從無中生有,文化政策、發展計畫、敎育研究並具文化視野,聽說他在香港黑白道通吃,有「地下皇帝」之稱,台灣有榮念曾這樣的人嗎?就算有,他關心的是文化還是娛樂呢?
在港人眼中,與台灣交流當然不可斷,因爲台灣是重要的一步棋。「祖國」如果不善待先回家的弟弟,哥哥怎麼會想回家?所以弟弟當然一面要跟哥哥保持密切聯繫,一面跟「祖國」說自己的示範功效;而回家後還能不能照以前一樣出去到處玩得很晚很開心,看跟最近的兄弟玩有沒有被禁止就知道了。就算哥哥從來不想回家,看淸楚弟弟的長相也才不致對對方抱有主觀、不符實情的幻想。那些高喊什麼「亞太媒體中心」、「亞太營運中心」的人,或許早該意識到人家正在打一場什麼樣的戰爭,不僅是香港,以靑少年敎育厚植競爭力的新加坡、原就佔盡優勢的東京、後來居上的漢城都對「東亞共榮圈文化龍頭」有那麼點興趣。如此一來,不管是合作共享或是搶奪主權,知己知彼是必要的,就算你記性差,相信九七後還有愈來愈多的港台國際交流活動會逼得你不得不「記得香港」──。
文字|楊莉玲 新聞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