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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的出現,才是藝術作品階段性「完成」的契機所在。(白水 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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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政治性的問題

對「反劇評」現象的一點思考

「反劇評」現象其實是一個高度政治性的議題,這個議題大約包括兩個層面:一是劇場資源分配的權力關係,一是歷史定位與解釋權的爭奪。

「反劇評」現象其實是一個高度政治性的議題,這個議題大約包括兩個層面:一是劇場資源分配的權力關係,一是歷史定位與解釋權的爭奪。

「現實」與「藝術」的多重關係

在藝術創作的世界裡,所謂的現實(特定的歷史時空)不僅只是一個取材的來源或模擬的對象,或者創作者企圖超越的、不變的客體,更是一個時時介入創作過程、時時影響著創作意識的重要變因。在劇場這樣一種深植於現實土壤的藝術形式,這種介入、影響更是不容輕忽的。

從這個論點出發,我們才能理解爲何劇場的完成不在於排演結束、搬上舞台、大幕升起的那一刻,觀眾的觀賞、感動、批評,才是(階段性地)完成作品的契機所在;由此,我們也才能對本地劇場中(大約從民生劇評出現以來),在本地劇場中時而爆發的(多半時候只是在口耳、或日漸流行的表演藝術網站之間流傳)創作者(和支持者)與評論者之間的緊張關係(我所謂的「反劇評」現象),有更深一層的理解。

除了對作品形式、內容、理念的不同意見(偏向於所謂藝術層面的爭議)之外,這種「反劇評」現象其實是一個高度政治性的議題。這個議題大約包括兩個層面:一是劇場資源分配的權力關係,一是歷史定位與解釋權的爭奪。

資源分配的權力關係

就劇場資源分配的權力關係而言,在諸多對於劇評的批評(或甚至攻訐)裡,有兩個反覆出現的論點非常有趣:一是評論者不知民間疾苦,無法理解創作過程與劇團經營的艱辛;一是評論者視現場的笑聲與掌聲如無物,對戲的批評等於對滿場觀眾的侮辱。這樣的批評一則流於情緒,更嚴重的卻是完全誤解了劇評的存在意義:沒有哪一個劇評者,是以「毀滅」一個劇團爲寫作的起點或目的,大多數人的意見,也並不必然就代表正義或眞理。除此之外,筆者對於這樣的批評,卻還有更深一層的疑慮。

在資源有限的狀況下(狹隘的市場、能力有限的政府輔助體系、極度缺乏的民間贊助),經營劇團或演出製作確實是一件相當困難的事。在藝術熱情的支撑下,如何爭取更多製作資源,其實是更爲迫切的問題,而權力關係的建構正是其中的關鍵。劇評對演出票房、對掌握分配資源者(包括政府與民間的補助審議單位/個人)的潛在影響力,牽動著創作者(經營者)與觀眾、與資源分配者的權力關係運作,自然也對資源的分配取得有一定的決定作用。

筆者提出這樣的論點,並不在否定創作者爭取觀眾、爭取經費補助的努力,而是企圖指出其中隱含的危險性:在爭取票房營收(以維持劇團生計)的同時,創作者是不是想過對於觀眾的社會責任問題(大眾的生活意識、對周遭社會環境的認知、娛樂的營養成分問題)?在爭取政府單位補助的同時,創作者是不是想過被特定意識型態決定的問題(這一方面,我們只需簡單回想幾年前的美國國家文藝基金會NEA,在補助政策上所引起的一些爭議,和義大利評論家葛蘭西Antonio Gramsci關於文化霸權的論述)?

這些權力關係的問題,與歷史定位、解釋權的爭議也是息息相關的。

對評論者資格、地位的論斷

另外一些經常出現對劇評的批評,集中在對劇評者扮演評論角色的「資格」與「地位」方面:或者是評論者不曾編導、不會表演,如何能對演出成果(許多「專業」創作者的心血結晶)加以評斷;或者是評論者無視編導的創作理念,以完全主觀的論點妄加論斷;或者是劇評者以「唯我獨尊」的態度建立起不容異論的「一言堂」,以「不變的一把尺」去評斷各種不同形式的演出。

無論從創作與評論的分際來看,或從所謂主觀意識的決定作用來看,這些批評的立論基礎其實是非常薄弱的:如果將評論者的解讀視爲另一形式的創作行爲,編導者的觀點(無論是有意識的、或無意識的)可以有「源自自身生命情境」的正當性,難道評論者的主觀意識、觀點與個人生命情境的關連就毫無根據?如果編導者的特定關懷可以延續成爲「個人風格」,爲什麼評論者的「不變的尺」就是一種罪過?(更何況從未曾出現確實的論證,支持所謂的「不變的尺」說)至於不同專業領域所需的條件、所擔負的責任之間的區別,更是劇場(或其他藝術形式)的基本常識,以略帶「挑釁」的口吻要求劇評者上台亮相(以體驗演員生活之甘苦與不易?),不過是無稽之談,不値一論。

無論是無理的強辯,或者強加附會,這些針對評論者的「資格」與「地位」所提出的批評,其實不離前文所提的「歷史定位與解釋權」的爭奪。這其中尤其以所謂「一言堂」的指控,最能表現出這種隱藏在內的意圖。

爭奪歷史定位與解釋權

無論就製作的規模(包括周遭環境的配合)而論,或就創作理念的深刻程度而論,本地的現代劇場其實並無所謂主流與非主流的明顯區隔。或者是外來觀念與形式的引入(如所謂的後現代),或者是對於現實環境的直覺(但多不具批判性)反應(如所謂的本土化風潮),本地劇場其實還在摸索、擺盪、試圖建立傳統的過程裡。在這種情況下,解釋權與歷史定位的爭議自然難免(這之所以對於小劇場十年的功過迄無定論,這之所以尙未出現一部描述台灣現代劇場──尤其是在國府遷台之後──的專業著作)。創作者如此,評論者也難不被牽扯在內,評論者的發言台(報紙雜誌的版面),和創作者的舞台一樣,也不過就是上演這種競逐的場所。

但所謂「一言堂」的指責,其實不僅否定劇評者理性思辯的可能、和她/他同樣擁有的歷史解釋權(卻也沒有理性論證的支持),相反地,卻同時反證了創作者爭取、建立、鞏固發言位置的企圖。這種解釋權與歷史定位的爭奪,並非道德善惡的問題,關鍵只在於:爭議雙方的論證是否奠基於理性思辯的基礎上,有無開放討論空間的共識。在沒有理性思辯的支持下,一再重複類似「一言堂」之類的指責,只會讓情緖性的發洩取代理性的辯證,讓一個原本開放的場域逐漸封閉。

如本文開頭所提到的,現實對劇場創作的穿透、介入是無時不在的,本文對於本地劇場「反劇評」現象的這些思考(資源分配的權力關係,歷史定位與解釋權的爭議),當然也大約描述了本地社會的普遍狀況。創作者與評論者的緊張關係並不足懼,關於資源分配或詮釋權的爭議,其實也正是劇場介入本地社會的一個關鍵所在:唯有在願意理性正視這些議題的前提下,劇場才有可能成爲這個「不知反省」的社會中的一股「淸流」,才有可能對這個社會產生價値。

而這不正是所有劇場參與者(包括創作者、觀眾與評論者)共同的希望嗎?

 

文字|陳正熙  國光藝校劇場藝術科教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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