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終》由許多懷舊的事物組成,這些頗爲「鄕土文學」的材料,被放在一個夢般的邏輯中,竟變得突梯可笑;但趣味無法掩匿傷感,在時間的前進、倒退、加速、延緩、停頓、斷訊當中,一再反復回到原點,像迷宮、或更像一個無法逃脫的漩渦。
少年王者館《劇終》
8月28〜30日 皇冠小劇場
島上許正下著雨
你的枕上曬著鹽
鹽的窗外立著夜
夜 夜會守著你
看日本少年王者館的《劇終》出來,不期然想起商禽的這首詩。節奏極其優美,但同樣的句法反復十四回之後,難免就達到詩題〈遙遠的催眠〉的那種「懨懨的」、甚至荒唐的效果。
誰在誰的夢裡?
也像商禽的詩,《劇終》由許多懷舊的事物組成:蟬聲、西瓜、酸梅、口香糖、蚊香,以及剪指甲……,劇中甚至暗示這是一個八歲男孩的回憶。這些頗爲「鄕土文學」的材料,被放在一個夢般的邏輯中,竟變得突梯可笑;但趣味無法掩匿傷感,在時間的前進、倒退、加速、延緩、停頓、斷訊當中,一再反復回到原點,像迷宮、或更像一個無法逃脫的漩渦。聽不懂日語的觀衆如我感覺更像一場夢,像陷身在一個別人的夢裡。
「到底誰在誰的夢裡?」正是劇中兩名主角爭論的重點之一。這僅有的兩個角色,一個叫蒲島太郞(日本傳說中類似「李伯大夢」的人物),來到(或說是返回)舞台上榻榻米、拉門、三面牆板圍繞的老房子中,而另一個幾乎永遠守在櫃枱內的人,就叫做「等」。以兩個人的對話和遊戲貫穿全劇,確實有點像《等待果陀》。(巧合的是,「小亞細亞網絡」的前一檔戲,來自北京的《綠房子》也有兩個自《等》劇活生生跳出的人物。九〇年代又回到荒謬劇場的處境?)
重組「現實」與「空間」的邏輯
在惡夢般醒不過來的等待當中,編導天野天街不僅頻玩大大小小規模的「首尾接龍」遊戲,還不斷打破有無之間的邏輯、主客位置的認知。例如兩半西瓜皮黏在一起,後來竟變成一顆飽滿的西瓜。又如明明是太郞帶來的包裹,「等」暫離舞台時卻再三叮嚀太郞「不能偷看!」引得太郞非想一探這個自己攜帶的包裹不可。
這些設計無非是想打破、重組現實的邏輯。空間上的巧妙變化亦然。恁小一個房間(舞台只框取了皇冠小劇場的一半範圍),卻見他玩得過癮。櫃枱內外牢牢區隔開兩人,但枱面的圓洞卻不斷變出杯子、西瓜皮、柳橙,甚至一度出現太郞的腦袋,像個腹納廣大的魔術箱。背景的拉門和窗戶,不僅可以開關暗示外在的世界,也不時以活動影像投影拓展局部的視覺空間。全劇最後十分鐘內,先是首次出現一面白幕頂在觀衆鼻子前面,以電影片尾方式放映演職員滾筒字幕,讓觀衆經歷一次「劇終」(其實還沒);又相繼把櫃枱撤掉變成空盪的睡房,把景片、榻榻米撤掉變成野曠的廢墟。幕裡幕外、房裡房外的空間置換不夠,劇中人還現場打電話叫來一客披薩直接送上舞台,讓演出的空間也聯接到劇場之外。
九〇年代的日本靑年若感到生活如夢(西村博子敎授語),《劇終》的企圖便在藉夢爲名打破現實框架之時,找到逃脫的出口,不管那逃脫有多短暫。貫穿全劇的語言趣味也是在同音字、雙關語的衍異當中,藉無意的語誤或有意的玩笑,不斷自旣設的戲劇情境逃脫。
受歡迎的「實驗」色彩
《劇終》讓我們一窺日本小劇場旣富實驗色彩又深得大衆歡迎的妙道。綜藝檔劇的搞笑手法、漫畫人物的滑稽造型、電動玩具/機器娃娃般的表演節奏,用來支撐一個原地打轉的絕望世界。對主角太郞而言,他莫名其妙置身其中的世界(不管是現實或回憶或夢境)是個不解的謎,令人苦惱(他不是喝到帶指甲屑的茶就是喝到尿,絞盡腦汁也無法證明西瓜不是酸梅乾……),生命卻在努力解謎的過程中得以打發、並且還不乏樂趣。反反復復同樣的音效增強了這種印象:單調的蟬聲彷彿讓時間停頓在某個童年的下午,節奏輕快的音樂卻又給人輕舟飛渡的快感。
幾個月來所見外來的劇場作品,包括美國郭文泰的《出山》和《鍋巴》、辣媽媽的《特洛依女人》、日本新宿梁山泊的《夜之一族》,也許還可以包括林奕華的《A片看得太多了》,對於舞台空間的處理都別有創見。這也是本地劇場向來最弱的一環。少年王者館的《劇終》再度證明了,空間是劇場最大的侷限,也是這門藝術最美麗如謎般的環節。有時一根鐵絲,就能打開這個金鑰匙也無法開啓的謎。
文字|鴻鴻 編導‧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