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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澤東的《講話》主宰中國大陸的文藝理論和實踐長達四十年。(白水 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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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聖潔化的光輝進程

《白毛女》的世紀變貌

在八大樣板的舞劇版本中,喜兒從飽受欺負的未婚母親,蛻變為聖潔的革命聖女。通過不斷地反抗,喜兒保全了父權制度下所要求的貞潔,因而具備著巨大的完善價値,更値得予以拯救了。

在八大樣板的舞劇版本中,喜兒從飽受欺負的未婚母親,蛻變為聖潔的革命聖女。通過不斷地反抗,喜兒保全了父權制度下所要求的貞潔,因而具備著巨大的完善價値,更値得予以拯救了。

中共的戲曲革命,並非肇始於一九四九年取得主政權之後。早在延安時期,中共即針對戲曲演出配合政治任務與運動之需要,考察採用了當地的民間歌舞形式,創造了「秧歌劇」;著名的劇目計有《白毛女》、《夫妻識字》、《三打祝家莊》、《逼上梁山》等,並且還成立了平劇院。毛澤東給該院的題詞「推陳出新」,儼然成爲戲曲改革的指導思想。而主宰中國大陸文藝理論和實踐長達四十年的經典文獻《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以下簡稱《講話》),也係在其間產生。這部被奉爲藝術政治學的聖經中,突出了中共政治實力的代表──工農兵──的形象,且在中共文藝史上,被界定爲:文藝的首要與最高任務。這個目的的深意,解決了「革命文藝」應該「寫什麼」及「爲什麼人寫」的時代命題。從這個意義上而言,毛的《講話》的實質作用在於暗指了一個理想主義時代的降臨,並爲日後由中共官方,一手導演的文藝史奠定了理論基礎。

「顚倒的歷史,由你們再顚倒過來……」

由延安平劇院上演的《三打祝家莊》、《逼上梁山》,在現代革命京劇演出史上是不尋常的,儘管它在藝術方面並不成功,卻是最早傳達這一歷史變革的前奏之一。傳統戲曲中英雄末路的悲涼氣韻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種影射現實世界的官逼民反的農民起義之戰。這種所謂「古爲今用」、「推陳出新」的新編歷史劇,被毛澤東讚譽爲:「顚倒的歷史,由你們再顚倒過來……從此舊劇開了新生面……這個開端將是舊劇革命的劃時代的開端」。新中國成立以前,「平劇革命」已由一番《講話》加上二封發給延安平劇院的公開信,作爲先聲奪人的批示了!

跨入中共掌握政權的一九五〇年代後,擺在充斥著帝王將相、才子佳人的戲曲界(主要指京劇)面前,頭號任務便是加速戲曲改革的進程,以便完成社會主義對英雄人物的塑造。一九四〇年代那些舊瓶裝新酒、借古喻今的詮釋手法,已然無法滿足這個時代政治訴求;除了現代戲之外,其他都被拒於政治框架之外。這股極微妙的矛盾心態,實際上恰好象徵式地再現中國當代政治社會和它的主宰者,對戲曲藝術從策劃到一步步地改造(由形式而延伸至內容,由內容改變了形式)所實行的革命化的歷史行程,意圖達到:革命的政治內容和盡可能完美的藝術形式的統一。事實上,正是這一理念的規範,才直接導致了一九五八年現代題材戲曲的聯合公演(京劇《白毛女》是其中較爲優秀的劇目),以及一九六〇年現代題材戲曲觀摩演出,乃至於和樣板戲的產生有直接淵源關係的一九六四年的「京劇現代戲匯演」。

一層層添加勞動人民的美德與希望

《白毛女》的故事原型,早在一九三〇年代末就出現在晉察冀一帶,並且廣爲流傳。一九四〇年代初期這個故事被帶入了共黨根據地──延安。魯迅藝術劇院更進一步發展故事的情節,改編成爲新歌劇《白毛女》。一九五〇年,東北電影廠將之改編爲黑白電影。不過,影響較大的是在一九五八年,由中國京劇院統籌,馬少波、范鈞宏改編,阿甲導演,杜近芳、李少春、葉盛蘭、袁世海主演的京劇本。本劇誕生在「大躍進」時期,成爲京劇藝術結合現代生活,一次嘗試較爲成功的實驗之作。一般所指的《白毛女》多是指芭蕾舞劇的版本。舞劇於一九六四年由上海舞蹈學校創作改編,名列八大樣板戲。此外由舞劇搬上銀幕的電影版──後來成爲大衆風行的通俗文藝,則要遲至文革中才完成。

以電影版《白毛女》爲例,故事敘述佃農楊白勞欠債難償,被逼將愛女喜兒抵押給富豪之子黃世仁,楊亦因此憤恨呑飮鹵水自盡。喜兒被迫賣入黃家後,不幸慘遭黃世仁強暴,待連夜逃出虎口後,途中卻屢受磨難,只得避入荒山野林,寄居於破廟,仰賴鄕民的祭品維生。在經歷這一連串的身心靈創傷後,喜兒的頭髮悉數變白,人稱白毛仙姑。不久,離鄕投軍的青梅竹馬伴侶王大春,帶回了八路軍起義,鬥爭地主惡霸黃世仁,平反楊門一家的冤苦。而後王大春與喜兒兩人雙雙投入共產黨旗下成爲革命勁旅。

縱觀各版本的《白毛女》,女主角喜兒的命運樣貌有著如下的演變:

1.歌劇原型中,女主角喜兒受到性暴力,繼而懷孕產子,父親被債主逼債後自盡,孩子成長至解放。

2.最初的電影版中,喜兒不但受到暴行、懷孕、產子,並且孩子出世後隨即夭折,父親喝鹵水自殺。

3.京劇版則取消喜兒懷孕及產子的關鍵情節,父親被逼自盡而亡。

4.芭蕾舞劇中,喜兒既無受到性暴力、更無懷孕產子,她的父親被逼債奮起反抗,以致活活被打死。

喜兒身爲一個農村婦女的勞苦勤儉形象,從原型到各類變型,編劇者將理想中勞動人民的美德與希望,一層層地添加在她的性格與形象塑造上。諸如抵抗暴行、報仇雪恨等情節,更有甚者,在八大樣板的舞劇版本中,喜兒從飽受欺負的未婚母親,蛻變爲聖潔的革命聖女。通過不斷地反抗,喜兒保全了父權制度下所要求的貞潔,因而具備著巨大的完善價値,更値得予以拯救了。

歌劇中,以農村天眞無邪的小姑娘姿態出現的喜兒,在走投無路下,竟然相信黃世仁要娶她爲妻的謊言。逃出虎口後,她產下一子,扶養他直到解放翻身。愛情與產子兩點在改編成電影版時皆有變動:喜兒始終對大春維持著情感的專注;喜兒雖然受暴,但孩子剛出生即死。

電影版的種種更改,迎合著階級鬥爭的思考邏輯,階級敵對的影響無法任意消除。再者,去除孩子的因素,標示著刪除政治關係上的曖昧;政治話語通過修正得以益漸穩固。與此同時,大春和喜兒的愛情,聖潔可貴,從此不再含有雜質。

淡化階級鬥爭也就削弱戲劇張力

京劇版本儘管來源是歌劇,但最大的改動在於「取消喜兒懷孕的情節」。該劇編劇認爲,如此處理,無論對喜兒本身抑或在觀衆感情的負擔上都是好的。

舞劇中進一步省略了喜兒受暴這條線,在此文本的發展下,所刻畫化的女性人物,不再被動受壓迫。父親不願女兒被賣入黃家,在搶奪喜兒的時候,奮恨反抗,而被打死;作爲一個孤女,喜兒到黃家堅貞不屈,不但未遭性暴掠,反而擊退地主惡霸,強化階級衝突。作爲女性形象,喜兒自是至終呈現的都是一名勇敢、反抗的革命兒女;且再無解除此一身分,套入另一個幻想──成爲可憐受苦的未婚母親。

以上幾個版本,可說是一九六〇年代以前流行的藝文典型。中國大陸的戲曲發展脈絡,不論是中共掌控的延安時期,或是主政大陸後的戲曲改革,可說是一手掌權政治、一手撥弄文藝的畸型產物。

兩岸隔絕四十年以後,台北的新舞臺重新上演根據京劇《白毛女》所整編加工的《仙姑廟傳奇》。該劇強調是一齣「脫離政治色彩、著重人性深處的好戲」。「理解原著精神、再現原形」,可歸結爲改編者的立基點。然而,失去環境大舞台作生活背景的京劇現代戲,在這樣的時代重演,到底對台灣本土的戲曲發展,扮演什麼樣的角色?《白毛女》表演藝術的價値,因應不同時代的政治訴求,早就脫離鄕野傳奇,一躍成爲社會主義下的新標竿:「舊社會把人變成鬼、新社會把鬼變成人」!揭除政治標籤後的《仙姑廟傳奇》,把劇情焦點轉向「性侵害」,企圖避免原著精神裡的政治與英雄救美模式。只是,這樣難道不會陷入另一種弱勢──淡化階級鬥爭的同時也削弱了戲劇張力?倘若剝除原著之精義,非要編演,豈不喪失樑柱、傷筋動骨?而又能體現多少斯時斯地的庶民情懷呢?

 

特約撰述|李翠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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