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加上「文學」兩字的「劇場」也者,不過是改編小說而已。如果小說算做文學,故從小說改編的戲劇稱做「文學劇場」,那麼非從小說改編的戲劇就不算文學了嗎?如此,將如何看待在西方比小說更為古老且早就作為文學主體的戲劇呢?當代文學人所撰寫的劇作又該如何稱呼?
最近在報上看到「文學劇場」一詞,覺得有些奇怪,難道戲劇不是文學嗎?如果是,是否也有非文學的戲劇?
要釐清這個問題,當然得從中西戲劇之別來著手。我國古代的戲劇的確未被接納入文學的殿堂。非但戲劇,甚至連小說也被排在文學之外。戲劇一向被視爲民間的技藝,比起文學的層次來要低得多。元代的雜劇在王國維的《宋元戲曲史》出現以前,也未被文人重視。當然像明代的李贄、清初的金聖歎可能是例外,二人都曾大大推崇小說和戲曲。但不要忘了,他們兩位都是叛逆型的文人,而且都因言論不當遭到社會的嚴厲制裁。所以他們並未影響到一般社會上對戲劇及小說的觀感。王國維是受到西方思想影響的清末學者,對戲劇的看法自然與前人不同。
來自西方的戲劇文學傳統
我國人對戲劇的改觀,應該是受到西潮衝擊的五四一代及以後的事。清末的京劇雖然十分興盛,但罕見染指京劇的文人。五四以後就大不一樣了,像胡適、郭沫若、丁西林這樣的教授、學者都不以寫作戲劇爲忤,而且還要大力提倡。爲什麼會有如此大的改變?當然是西潮的影響了。
戲劇在西方的社會發展史上雖然地位也曾起伏不定,有時受到重視,有時又遭受迫害與禁止,但基本上被認作是文學的重鎭,卻是從希臘悲劇開始就決定了的。從古希臘學者亞里士多德花了多年的精力與心血撰寫專論悲劇的《詩學》一書,足見當時希臘知識界對戲劇的重視。同時亞里士多德的著作也告訴了我們,希臘悲劇在當日希臘人民生活中的重要性,以及希臘悲劇在戲劇節的競賽中首要比的就是劇作的文學性。如果沒有出色的劇作,就認爲不可能有出色的演出;更進一步,亞里士多德認爲悲劇無須演出一樣可以發揮其悲劇的功能。這種強調文學性的戲劇一直傳遞到西方現代。試想,倘若從英國文學中剔除了莎士比亞的劇作,從法國文學中剔除了莫里哀的喜劇與哈辛的悲劇,英法兩國的文學會成爲什麼面目?
只有到了現代,在有些嚮往東方「演員劇場」的劇人(像法國的阿赫都、波蘭的葛羅陶夫斯基等)的大力推廣下,西方劇場才開始嘗試掙脫文學的範繫,企圖強調其表演藝術的特色。但是仍不能替代具有久遠傳統的戲劇文學。
在我國的傳統中的確有些非文學的戲劇。通常以演員的表演爲主體的戲劇,文學性自然非常淡薄,遇到全以演員身段表現爲主時,應該說是舞蹈,實與文學無干。我國五四以降的文人作家,一心嚮往西方「作家劇場」的深刻意涵與嚴謹結構,才企圖建立現代戲劇的文學性,故長久以來劇作成爲作家之事,而非劇場人之事,遂使我國的現代戲劇也進入了文學的場域。我們一提起文類,總忘不了在詩、散文與小說外,加上戲劇一項。
重覓文學奶水的現代劇場
然而當代的劇場,卻因多少受了阿赫都徒子徒孫的感召,拐了一個大彎,回歸到我國舊有的「演員劇場」的傳統,反倒實行起劇場人的集體創作,類似「幕表戲」的做法,不願與文學掛勾了。八〇年代,「蘭陵劇坊」的成就是強調了戲劇中的肢體語言,挽救了過去演劇界重「文」輕「體」的弊病。矯枉難免過正,使後來的小劇場時常有「體」而無「文」,換句話說演出一些徒有肢體動作,而欠缺內涵的節目,令觀者感到不知所云。多年的小劇場活動,似乎與文學漸行漸遠,流爲純視聽的表演藝術。令人惋惜的是戲劇斬斷了文學的奶水後,顯出發育不良的種種徵候,形同孤立於文學之外。像過去曹禺、夏衍、老舍這樣的文學人,如果放到今日,勢將感到在劇場中無用武之地了。如今忽然有人重新想從文學中吸取養分,看中了在讀者中已有口碑的一些小說,加以改編,冠以「文學劇場」之名,以俾有別於跟文學無干的表演藝術劇場,不能不說是一個好現象。
前因後果雖說相當清晰,但是「文學劇場」之名仍使人覺得奇怪。因爲如今加上「文學」兩字的「劇場」也者,不過是改編小說而已。如果小說算做文學,故從小說改編的戲劇稱做「文學劇場」,那麼非從小說改編的戲劇就不算文學了嗎?如此,將如何看待在西方比小說更爲古老且早就作爲文學主體的戲劇呢?當代文學人所撰寫的劇作又該如何稱呼?其實,當代劇場中有些由劇場人集體創作的作品(例如賴聲川領導的集體創作群),不是最後也整理成文學的形式出版了嗎?足見即使企圖掙脫文學範繫的劇場人仍不能完全忘情於文學。那麼「文學劇場」之名中的「文學」兩字,到底何所指呢?
文字|馬森 戲劇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