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 表演藝術雜誌

《給下一輪太平盛世的備忘錄》是一代文學大師卡爾維諾生前的最後一部著作，寫就於上一個世紀末之前十五年，收錄卡爾維諾五篇有關小說理論的演講初稿，原本訂有第六篇篇目〈連〉，以及另兩篇，卻在八五年不幸因腦溢血與世長辭而未能完成。這一輪是否終將成爲美好千年不得而知，但此書以散文之筆旁徵博引、以簡御繁，文思輕巧如行雲流水，非但爲小說藝術，更爲當代藝術創作提供了懷古鑠今的視野，而「莎士比亞的妹妹們的劇團」的新作《給下一輪太平盛世的備忘錄──動作》（以下簡稱《動作》）便是以此書爲創作靈感的來源，說是把大師的備忘錄直接貼在排練場牆上也不爲過。

莎妹劇團的導演魏瑛娟本身具有相當的文學素養，她大學本科就是外文系，再加上平時就有大量閱讀與寫作的習慣，看團名更可看出對莎翁的禮讚，所以儘管持續以肢體表演進行各種風格的實驗，但她的作品總流露著濃厚的人文氣息，而這兩年直接從文學作品溯尋創作能量，也算是水到渠成。不過有別於去年《蒙馬特遺書──女朋友作品第二號》在劇場上爲女同志爆發情慾共鳴，這次的《動作》則企圖把卡爾維諾的小說寫作技巧、《備忘錄》裡提示之輕、快、準、顯、繁五個形式特質，轉譯應用在表演風格上。

手輕盈如羽毛飄浮　身傾斜如蘆葦搖曳

這麼直接了當副標名爲《動作》（movements），可以想見這次魏瑛娟將進行一場徹底的肢體動作雕刻。演出以十分鐘爲一段落，根據上述五項特質發展，再加上頭尾總共七個段落七十分鐘，當中沒有稠密的動作或複雜的調度，舞台力求簡單純淨，只搭配簡單的音樂，呈現單一動作的精密質感，動作與動作之間的呼吸，動作流轉之際的韻律，甚或動作此起彼落之際的共鳴。如果卡爾維諾將敘事結構從故事、篇章、段落、句子一路拆解到最小的元素「字」，期許新世紀的文學在大衆媒體瘟疫般的肆虐下，仍能令文字迸放出意義之鋒芒，那麼同樣魏瑛娟正企圖把表演要求到肢體最末端，非僅是一組或一個動作，而是一個關節，一個小指關節，一個微微的傾斜，眉稍的傾斜，讓手輕盈如羽毛飄浮，而身傾斜如蘆葦搖曳。

看莎妹劇團在排演場上工作，是一個很特別的經驗。劇場上的魏瑛娟總是水壺、馬錶不離身（左手腕上甚至有並排了兩個鐘面的怪錶，不知哪裡買的？），從暖身、排練到休息的進度全在控制之內。看在外人眼裡，這種排戲氣氛不免緊張，不過實際上，對於已合作多年的演員來說，以秒計時早成爲客觀的默契，自有一份從容不迫。眞正的挑戰或許來自於必須在場上即刻反應導演的要求，各種線條的排列組合，無論是動作的純熟度或精確性，尤其是《動作》的細節都經過再三微調，爲的是完成下一步對表演內在和氛圍的要求。因此，演員必須維持高度持久的專注，反覆地排練，直到可以輕鬆完成動作並融入情緒，這是何以莎妹的作品能夠呈現某種輕盈、內蘊又不著痕跡的整體感。

美學實驗，天地更開闊

就形式而言，《動作》可說既非舞蹈更非戲劇，襯著由日本大阪「銀幕遊學劇團」導演佐藤香聲作曲的各段純淨音符，使整部戲毋寧更像一首動作的形上詩篇，而其哲學內涵主要來自卡爾維諾的另一本小說《帕洛瑪先生》。這是卡爾維諾生前最後一本獨白小說，也是作者晚年自剖的思想傳記，透過日常人事物的觀察省思，以私語獨白的方式，寫出寓於平凡之下的眞滋味眞體驗，充滿千帆盡處的生命智慧，卻又不失幽默。「如果我們忽略了自己，便無法認識身外的各種事物。宇宙是面鏡子，我們在其中只能注視我們已經從自己那裡學到的東西。」《帕洛瑪先生》類似的生命哲學表現在《動作》中，五個演員身穿彩色薄紗長裙，帶著紅鼻子的淺淺笑意，深思地看著觀衆甚至更遠的遠方，有小丑的戲謔，有對自身命運的接納，也有一抹嚴肅和哀愁，彷彿帕洛瑪先生憑海遠眺的眼光。

做這齣戲而有這樣的心境，魏瑛娟表示，或許是因於這幾年馬不停蹄地參加國際戲劇節，固然豐厚了其創作實力與人生閱歷，但另一方面，相對於國外大環境的寬容與鼓勵，國內藝文官方的偏狹心態、大環境對實驗劇場尊重不足，更令人無奈，此刻莎妹劇團連下個排演場地都未見著落之際，一點點小丑精神或可聊以自嘲。不過她也表示，看過許多國外的小劇場演出，也蒙受許多國外劇評讚譽，她相信台灣小劇場作品的概念（concept）並不比國外差，是這份自信讓她作《動作》時更氣定神閒，「這是我戲劇生涯一路走來最舒服的排戲經驗，創作如泉湧自在順遂，對我個人來說意義重大，如果這算『見山不是山』，想想一路走來，我花了十五年。」

一路走來，馬不停蹄。莎妹劇團於十月初將赴日本東京及韓國釜山演出《動作》，十月中回到台北皇冠小劇場，接著一個月跑香港、上海，完成本屆「小亞細亞戲劇網絡」的巡迴；接續下來的創作計畫與國外藝術節邀約，也已經排到了二〇〇三年。另一方面，甫自香港完成《列女傳──疾病的隱喻》回來，堅定她爲本地女性弱勢團體，如「我們之間」、勵馨基金會等推動戲劇工作坊的企圖，再者與劇場保守勢力的角力，會以做戲的方式繼續，而莎翁的四大悲劇、劇場與觀衆關係的顚覆等都讓她亟思染指、躍躍欲試，「我想做的不只是劇場基本元素的排列組合，我什麼都想做，只要是有美學實驗的可能，只要有機會。」魏瑛娟如是說。

特約採訪｜楊婉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