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社會發展的轉趨多元,今日的戲劇實踐,不再僅僅是「純粹」、「藝術」、「菁英」或「中產階級」所能夠涵蓋的了。「應用戲劇」的理論、實踐、可能性與瓶頸,都應該被更廣泛地關注與討論,以增加其能見度,並吸引同好者共事。
「2001新視野──戲劇、劇場與教育歐亞連線國際研討會」由台灣藝術發展協會及財團法人跨界文教基金會主辦,從七月二十三日至二十七日的五天會期中,總共安排了五場專題演講、十六篇的論文發表、三場綜合座談會、兩場的演出與論壇、以及三個不同的工作坊,兼及理論的建構與闡述和實務的經驗與分享,可以說是國內首次針對戲劇與劇場的應用面向所進行的初步省思。
主辦人之一的跨界基金會董事長鍾喬在議程中曾提及,他所謂的「教育」絕非只是正規教育體制內的各個階段(尤其是今年九月便開始進行的九年一貫國民義務教育「藝術與人文」領域教學),而是將視野放大到社會成人教育、社區工作,讓戲劇與劇場的藝術性與技巧性發揮其應用層面的實際價値。這次硏討會的子題,從戲劇與劇場在中小教育上的應用,到戲劇治療、成人教育、兒童劇場與社區劇場的推動等等,均有相關的與會人士和論文發表。因此,就討論所涵蓋的層面而言,筆者認爲以「應用戲劇」作爲本次研討會的議題名稱,應該更爲恰當。
其中,佔這次研討會議程很大比例的「戲劇與教育」及「劇場與教育」子題,不但吸引大部分的學員積極參與研討,也在會場中引發了不少爭議。
首先是與會者對於研討會議題的認知交集不足。有些應邀與會的專家學者,可能因爲事繁纏身,僅在自己該出現的議程中露臉,只能從幾個自己熟知的同行口中聽得之前議程過程的簡報,爲了不得罪任何人,只好發表一些看似中立的言論或是官腔官調的空包彈,惹得許多從頭參與到尾的在場聽衆直罵「搞不清楚狀況」、「搔不到癢處」、「各說各話」、「沒有交集」。
認知的誤解與連結
其次是教育界與戲劇界的認知鴻溝仍未打通。教育和戲劇會碰在一起,也只是近兩、三年的事情而已,主要就是因爲從今年的九月份開學後,九年一貫教育要開始施行,七大領域教學裡頭的「藝術與人文」課程,按教學標準必須同時兼顧音樂、美術(視覺)與表演藝術;過去在中小學師資的培養教育機構裡頭,一直只有音樂和美術,戲劇始終被排除在外,因此目前表演藝術師資的闕如是可想而知的。
過去教育部還年年舉辦兒童劇展的時候,各校被指派負責的老師,或因責任心與榮譽感使然,或以交差了事心態面對之,但從劇本的來源、學童演員的排練、道具、佈景、造型、音樂及音效等幕前幕後大小事,多少都得事必躬親,搞得人人苦不堪言,談兒童劇展色變。也就是這樣的夢魘,讓許多中小學老師目前對所謂的表演藝術畏懼卻步。針對這些擔憂與焦慮,陳仁富教授在其論文〈表演藝術在國小推行的困境與展望〉當中,歸結出十大阻難:師資的缺乏、教師的認知不足、授課的時數有限、教材教法的不足、場地設備的不足、經費的不足、家長認同感低、課程目標的不明確、城鄕的差距大、常規與評置的不易控制。這是陳仁富實地訪查了屛東縣、高雄縣市十所國民小學的校長、教務主任、導師及對表演藝術有興趣的老師各一位(共計四十位)所得出的採樣結果。雖不中,亦不遠矣!
第三則是教育體系與戲劇界的互動大門仍未大開。既然師資不足,那麼運用目前既有的兒童劇團資源,可不可行呢?根據成長文教基金會執行長陳筠安與鞋子兒童劇團團長李明華合寫的論文〈藝術橋樑──國內兒童劇團推動戲劇教學之内容與運作方式〉顯示,國內的兒童劇團都相當重視戲劇教育的推廣與落實,幾乎都在成團不久就加入推廣工作的行列,雖然所設計的問卷回饋劇團只有九歌兒童劇團、紙風車劇團、鞋子兒童劇團、一元布偶劇團、杯子劇團、豆子劇團、偶偶偶劇團、牛古劇團等,但從這些團體所提供的資料統計可知,劇團接受邀請開班與劇團自行開班招訓的班次與人數均相當可觀。只是在這樣的統計數據背後,這些曾經參與的人數(包括成人與兒童)之中的重複率有多少?參與者的組成結構爲何?中小學老師的參與程度如何?我們並無法確知對於拉近教育界與戲劇界的認知鴻溝能有多少助益。
論壇劇場的理論與實際
應用戲劇在社會意義上的實踐與影響,可以視爲這次研討會的另一主題。其中,透過論文、示範演出,正式對「論壇劇場」機制展開質疑與對話,便是一個値得觀察的例子。對國內目前從事社區劇場的工作者而言,建立論壇劇場機制的巴西劇場導演波瓦(Augusto Boal)似乎不能不認識,不管是台南人劇團自三年前引進英國格林威治青少年劇團的「教習劇場」技巧(註),或是差事劇團與蘆荻社區劇團所進行的社區論壇劇場,其理論之根源都來自於波瓦所著的《被壓迫者劇場》Theatre of the Oppressed一書。有趣的是,《被壓迫者劇場》的中譯者賴淑雅,在議程中發表了一篇名爲〈小心「論壇劇場」!──初探波瓦「論壇劇場」的進步與反動〉,在負笈英國求學返台之後,對於論壇劇場「馴化」(domesticate)觀衆的危機提出質疑與反思,賴淑雅對於論壇劇場的問題點有三:第一、「論壇劇場」的「參與」,是否淪爲一種單純挖掘、蒐集各種不同答案的過程而已?第二、「論壇劇場」是否強調個人的主動參與,勝過於對群體(階級)被壓迫事實的分析?第三、透過機制設計中個人化或原子化的傾向,「論壇劇場」是否適得其反地抑制了將問題予以公共化、歷史化的可能性,讓參與者只是學到如何透過各種解題技巧,繼續在不合理的問題現實中求得安身立命,而無助於群體公共意識的覺醒(conscientisation)?
針對這三個疑點,也紛紛有人提出反駁:有人認爲在多元化的時代,「個人化其實就是政治化」(personal is political),怎麼能夠要求個人的問題達到公共意識的覺醒?另外也有人認爲劇場原本就是虛構的,論壇劇場只是拿公共議題作爲劇場中論壇的基礎元素,究其本質,它還是虛構的,怎能期望它能夠立即產生社會改革的現實效應呢?
而賴淑雅所質疑的,竟在蘆荻社區劇團示範演出《不定時炸彈》的過程中,彰顯出論壇劇場機制的矛盾所在。劇中的丈夫沒有固定工作,經常威脅家中妻女,時以言語或暴力相向,儼然就是一個「社會新聞」版的不定時炸彈;在場觀衆對於妻子如何能夠安然逃離或解決眼前的困境,提出了各式各樣的辦法(此即賴淑雅所質疑的「淪爲一種單純挖掘、蒐集各種不同答案的過程而已」與「個人的主動參與,勝過於對群體(階級)被壓迫事實的分析」),有人說可以去尋求社會資源(如警力、家暴防治法等),有人說乾脆就和丈夫鬧翻,有人說根本沒有任何解套的辦法(因爲他的某一位親戚有與劇中類似的情形,始終無法逃離丈夫的糾纏)等等。不過,靜宜大學英文系講師蔡奇璋提醒,一般在操作論壇劇場時,多半不會挑選這麼尖銳且衝突性強的議題,以免場面失控。
從「純粹戲劇」到「應用戲劇」
戲劇的功能約可涵括宗教性、藝術性、娛樂性、教育性、工具性等等不同的目的。台灣的現代戲劇在二次大戰結束之後,有一段很長的時間一直作爲政治教化的工具,直到一九七〇年代後期以後,現代戲劇藝術才有較清楚的創作意識,並受到較多人的重視;民間的傳統曲藝也多與宗教、娛樂、社區意識的集結有關;至於戲劇的應用性與教育性,則較少爲人們所提及(一旦提及,也多半會與「教化」混爲一談)。隨著社會發展的轉趨多元,今日的戲劇實踐,不再僅僅是「純粹」、「藝術」、「菁英」或「中產階級」所能夠涵蓋的了;慢慢地,有人將戲劇的應用價値提昇出來。或許有人會說,老早就有人在默默地從事「應用戲劇」的工作,但筆者認爲,「應用戲劇」的理論、實踐、可能性與瓶頸,都應該被更廣泛地關注與討論,以增加其能見度,並吸引同好者共事。
這是一次相當難得的國際硏討會,大會的主題範圍或許定得太大了,不過倒是開啓了戲劇界與教育界另類對話的空間,也讓人正視到戲劇的應用功能,對於目前還徘徊在「畢業即失業」命運邊緣的戲劇學子,這應該是一片有待開展的天地,可以納入自己的生涯規畫;而對於中小教育界即將展開的九年一貫新紀元,筆者也希望第一線教師能夠放開心胸,接納並應用表演藝術到教學活動上頭,這絕非是一條平順的路,然教育乃百年大業,豈能要求量化、立竿見影?唯今之願,期盼相關師資培育與聘用辦法能早日落實,以解決短期內師資不足的問題。
註:
詳見《在那湧動的潮音中》,許瑞芳、蔡奇璋編著,2001年,揚智出版社。
文字|于善祿 國立臺北藝術大學戲劇系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