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樂富運用其音樂家的特質與哲學修養,已經練就其時而詼諧反諷、時而精練嚴謹的文字風格。這本書讀來如俯拾即是的箴言省思,在成為「一本書」的制式要求下,也許其架構失於散漫,但這豈不就是形式與内容拉鋸戰的趣味之所在?
音樂演奏與追尋奇異事件有相似的點,在電視影集《X檔案》中穆特探員不斷追尋奇異事件,就像音樂家窮盡一生追尋、實現一個也許根本不存在的夢想。人們甚且無法逃脫有意識或不知不覺間累積的經驗或教育,而我們卻還不厭其煩地告誡學生警惕自己應該隨時隨地精求事物的「定義」與永不枯竭的創意。我們都希冀自己能既充滿夢想又腳踏實地。所以「醒來作夢」,這句話說得眞棒!
語言的極限──定義、定義
筆者通常會用「語言的限制性」一詞,但為逃避中文英語化的嫌疑,就改口說「語言的極限」;這個思考過程本身就呈現語言的極限。
魏樂富這本書是以英文寫成,再由他的「內人和藝術性的『共謀者』」鋼琴家葉綠娜翻譯改寫成中文。這一本小書以左頁英文,右頁中文的方式對照編排,在國內為數不多的中文專業音樂書籍中,此書的視覺形式上的創意相當突出。這本題為《鋼琴家醒來作夢》第一冊:在音樂中的個性和藝術性圖象 Pianist Wake Up and Dream I:Artistic Vision and Character in Music的書分爲兩部分:「藝術的圖象」與「在音樂中的個性」。
「藝術的圖象」在這本書中的任務是釐清讀者的思緒,由具有魔幻寫實主義(magic realism)風格的〈一、楔子〉開始,作者以稍許的漠然掩飾的熱誠邀請讀者共同參與檢視自身思路的旅程。「在音樂中的個性」這一部分則以數首樂曲佐證,提醒音樂工作者在解讀樂譜資訊過程中常常發生的輕忽,最終則將焦點落在鋼琴演奏時屢屢出現的軟弱。
書中提到「假使我們執著於藝術,我們必須在不同階段採取相對立的方式練習」這句話,俄國鋼琴家Evgueny Malinin說過、Malinin的老師涅浩斯(Henry Neuhaus,俄國二十世紀重量級的鋼琴教育家)說過、在筆者有幸翻譯過的大師班的傑出音樂家,都說過類似的道理。爲什麼?因爲缺乏反省映照的藝術作品、藝術表演行為猶如一灘死水,不但缺乏自身的動能,更缺乏其存在的重大意義──傳達訊息。
魏樂富在台灣生活、工作二十年,其演奏與教學的嚴謹風格,及他在不同領域的創作與「探險」,都是本地囿於傳統角色的大多數音樂專業人士難以望其項背的。不論讀者是否同意其書中的思辯論證,這本書都足以被視為台灣難得的「音樂圈知識分子反攻」。
思考之必要
為什麼?書中所提出的,並不是祕眼才得見的天機,而是存在於現實與虛擬的名利之戰中,人們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的簡明道理;戳破了各式各樣的虛假與自以為是,這種簡明道理才會浮出。讀過布蘭德爾(Alfred Brendel)、涅浩斯、塔魯斯金(Richard Taruskin)等卓越音樂家著作就會發現,音樂的原則──當一位音樂工作者誠實面對自身的先天條件與後天成就時──是放諸四海皆準的;這種原則不只適用於音樂工作上,更適用於精神上的「操練」(exercise)。
「聲音」(sound)是音樂中最重要的元素。然而為了傳遞對於聲音藝術的憧憬與理想,作曲家需要透過樂譜來告知他人這原先只存在思緒中觀想(註)的聲音,將其以各式各樣的符號「落實」(realize)於紙上,期待經由他人的「感知」(cognize)、「操作」(carry out),而使這個意念還原,成為發出聲音但不具有形、有質的具體藝術呈現。讀完以上的文字敘述,您也許已經頭痛陣陣,不免大罵作者專揀詰屈聱牙之詞,以述乖張冷僻之思。或許筆者方才應該這樣說:「作曲家把自己的情思寫下,經由演奏家的體會與演奏讓聽衆感受到自己的感覺,感受到音樂的力量。」自然語言能減消讀者的排拒,因爲自然語言並不強烈要求讀者在閱讀的過程中參與多重的思辯,所以讀者容易接受。然而簡化的文字在某種程度上的敘述容易造成「直譯」的謬誤,就如同報紙上聳動的標題一般,往往支言數字即可使人對一個事件產生概括的印象,而中文尤其可以言簡意賅,在當下資訊快速流動的世代,人們不管對自體或客體所發出與接收的資訊都表現出一種輕忽,因此我們忘了要思考,卻記得不要思考。
人人都知道思考的重要與必要,但並不表示人人都知道如何思考,知道如何思考的人也並非總是懂得思考,因為人的理性太薄弱而感性總是被忽略。我們會忘記去感覺,或忘記感覺我們所感覺到的,敏銳的感性其實能夠幫助理性更加澄澈。
創意的極限
如果說這本書有任何不盡理想之處,就是排版。圖像,不論這個圖像是否以實體存在,對觀看或觀想的人都會產生影響,字型也是一種圖像,不同的字體字型,因為約定成俗,被賦以不同的意義與作用。這本書的版面與美工部分令人不禁想像一種在「打破常規」(unconventionally)與「襲用經驗法則」(empirically)之間困難的取捨。在英文的部分,有極為漫畫式的對話,也有學術論文一般的辯證與引文;初讀這本書,讀者要花費一定的精神與時間在「解讀」各式各樣的英文字型與排版規則的意義,反而是插在各段話之間的延長記號(fermata)是最容易讀出作者用心的創意。
讀過魏樂富先前文字創作的人也許會發現,在這本書已經讀不到以往他慣有的鮮明反諷的文字風格,取而代之的是類似於米蘭.昆德拉(Milan Kundera)在《被背叛的遺囑》Testaments betrayed中那種「曾經滄海難爲水」的老練,我們所讀到的是一位經常以嚴格中帶幽默、冷靜的「熱心」態度來觀察世界、反省自己的藝術家的反璞歸眞。
在文字的韻律上,儘管在英文的使用上有時讀來不夠輕快爽脆(crispy),或中文的翻譯部分有語言上先天的隔閡與後天人為的缺陷,我們所看到的是作者選字遣詞的盡心盡力。魏樂富運用其音樂家的特質與哲學修養,已經練就其時而詼諧反諷、時而精練嚴謹的文字風格。這本書讀來如俯拾即是的箴言省思,在成爲「一本書」的制式要求下,也許其架構失於散漫,但這豈不就是形式與內容拉鋸戰的趣味之所在?貝多芬寫作三十二首鋼琴奏鳴曲,各有其成曲之意涵與目標,今天就沒聽說過有人責難作品二十六與二十七將變奏曲放在第一樂章是一種「搗壞」型制的做法。
創意的極限在於觀者,作為一個主動的觀者,就有無窮的欣賞可能,而演奏與創作藝術家本身就是先期的觀者。如同魏樂富在書中所言:
平庸的觀察力,確定永遠無法產生思想的原創力。(頁106, 107)
註:
觀想,乃是因為抽象的圖像唯存在於意念之中,嚴格說來並不能以眼睛「看到」。
文字|顏華容 俄羅斯國立莫斯科音樂學院鋼琴演奏博士